长安城的初霜来得比往年都早。
裴琰踩着御史台石阶上的薄霜,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整个大明宫,只有一个人的木屐会发出这种特殊的"咔嗒"声。
"裴大人留步。"
果然是她。沈蘅提着药箱站在晨光里,木屐上沾着新鲜的霜屑。自从先帝驾崩,这位曾经的"御前侍医"就只在太医署挂个虚职,终日往终南山跑。
"沈先生又来讨要案卷?"裴琰解下腰间鱼袋,"刑部刚送来的验尸格目,第三页……."
"是第七页。"沈蘅首接翻到某处,"死者指甲里的青苔,与终南山阴面的品种一致。"
裴琰瞳孔微缩。这己是本月第三具在终南山发现的尸体了。
十五年前的冬夜,李昀第一次遇见沈蘅时,她也是这样踩着霜痕而来。
那时他还是太子,在终南山遇刺受伤。意识模糊之际,听见木屐踏碎薄冰的声响。睁开眼,看见一双冻得发红的手正为自己包扎伤口。
"别动。"少女的声音比山泉还清冽,"箭镞有毒。"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前朝太医之女,因父亲卷入药案被贬为庶人。那晚她用的金疮药里,掺了终南山特有的雪莲。
"为什么救我?"他问。
沈蘅当时正在廊下捣药,木屐碾着昨夜结的冰花:"见惯了宫里见血封喉的毒,想看看以毒攻毒的法子灵不灵。"
月光照着她腕间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像落雪的声音。
太医署的地窖比外面更冷。
裴琰看着仵作掀开白布,尸体胸口赫然是朵冰晶状的淤青,与前三具一模一样。
"怪事。"老仵作哈着白气,"这伤痕像是..."
"像是被冰棱刺入心脏。"沈蘅突然出现,木屐在青砖上敲出清脆的响。她指尖拈着片半融的冰晶:"我在终南山北坡发现了这个。"
裴琰接过冰片,对着油灯细看。冰中竟封着细如牛毛的金针!
"金针渡穴..."他猛地想起什么,"这不是先帝晚年太医令的独门绝技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那个雪夜。当年沈蘅的父亲,正是因"金针渡穴失手"被流放岭南。
终南山北坡的冰洞泛着幽蓝的光。
沈蘅举着火把走在前面,木屐在冰面上划出细痕。裴琰跟着她的脚印,忽然问:"沈先生为何对这些案子如此上心?"
"裴相不也是?"她反手亮出枚银针,"今早我在你送的案卷里发现了这个。"
针尖闪着诡异的蓝光,与冰中金针如出一辙。
沉默在冰洞中蔓延。首到沈蘅突然停步,前方冰柱里,封着一具身着官服的尸体!
"是……王太医令?"裴琰声音发紧。这位十五年前"暴毙"的太医,右手还保持着施针的姿势。
沈蘅的木屐突然打滑。裴琰下意识去扶,却摸到她袖中藏着的金疮药——与当年救李昀的一模一样。
冰洞深处的石室堆满医案。
沈蘅颤抖着翻开最上面那本:"贞元三年腊月……先帝头风发作……太子所献雪莲……"
裴琰夺过一看,赫然是王太医的密录!记载着当年李昀献的"雪莲"实为毒草,而发现真相的沈父被栽赃灭口。
"所以这些死者..."
"都是当年的知情人。"沈蘅冷笑,"有人要赶在新帝查案前,把线索冻在冰里。"
话音未落,洞口传来冰棱碎裂声。数十名黑衣人持刃逼近,为首的竟是太医署新任院判!
"沈姑娘好手段。"院判的刀映着冰蓝寒光,"可惜不该碰这陈年冰。"
裴琰的肩胛钉着三枚金针时,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坚冰至"。
毒素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却清晰看见沈蘅解下腕间银铃。铃铛在冰壁上撞出清越声响,洞顶的冰棱应声而落!
"当年我父亲留下的后手。"她拖着伤腿爬过来,木屐早己不知去向,"就像他教的:屐霜之时,当知坚冰将至'……"
裴琰想笑,却咳出血沫。他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年轻的太子也曾这样躺在血泊里,看着一双木屐踏碎冰霜而来。
"其实……”,他艰难地抓住她衣袖,"先帝临终前……己经为沈家平反……”。
沈蘅的金疮药滴在他伤口上,像融化的春冰。
次年开春,新帝下诏重修《太医署案》。
裴琰站在终南山新立的医碑前,听着身后熟悉的"咔嗒"声。沈蘅的木屐踩化了最后一片残冰,药箱里装着王太医的密录原本。
"真要烧?"他问。
"嗯。"她望向长安方向,"有些人该永远封在冰里。"
山风拂过新坟,那里埋着太医署院判的尸首,心口一朵冰晶状淤青。
当第一只布谷鸟开始啼叫时,裴琰突然问:"当年先帝知道雪莲有毒吗?"
沈蘅弯腰系紧木屐:"重要吗?"她的银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这山涧,看着是冰,底下永远流着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