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年的春分,太极殿前的老槐树抽了新芽。
裴琰捧着奏章穿过长廊时,正遇见一队羽林郎押着几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往外走。为首的那个梗着脖子喊:"《贞观政要》有载,天子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怎么回事?"裴琰拦住押送的校尉。
校尉擦着汗:"这些国子监生联名上书,说陛下近年……近年……"
"说朕刚愎自用?"
李昀的声音从月华门传来。皇帝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袭素色常服,腰间悬着个陈旧的药囊。裴琰注意到,陛下鬓角己有了星星白发。
"陛下,学子们年轻气盛……!”
"朕看了他们的《谏君十疏》。"李昀从袖中取出卷轴,"写得很好。"
满场愕然。
十七年前的立夏夜,年轻的太子在终南山迷了路。
"再乱动,毒要进心脉了。"沈蘅按住他被蛇咬伤的小腿,"堂堂储君,半夜偷跑出来作甚?"
"宫里太闷。"李昀疼得龇牙咧嘴,"他们都当孤是琉璃人,碰不得摔不得……”。
沈蘅忽然撕下裙摆给他包扎:"那现在呢?"
月光透过树影,在她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李昀看得呆了,首到伤口传来剧痛,这女子竟在放血祛毒!
"你……"?
"记住了。"沈蘅系紧布条,"龙搁浅滩时,最忌摆架子。"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前朝太医之女,因父亲卷入宫变隐居山林。那晚李昀留下玉佩为信:"待孤继位,定还沈家清白。"
许多年后,当皇帝在扬州重逢她时,沈蘅却笑着摇头:"陛下,民女要的从来不是平反。"
她晃了晃腕间虎符改的金铃:"是这条龙别飞得太高,忘了地上还有人。
紫宸殿的烛火彻夜未熄。
裴琰看着皇帝逐一批复监生的奏疏,时而圈点,时而批注"可试行"。最激进的那份《请罢宫市疏》,陛下甚至朱批"着政事堂议"。
"裴卿。"李昀突然抬头,"记得沈蘅的药箱吗?"
裴琰一怔。那个被陛下珍藏多年的檀木箱,里头除了银针药材,还压着张泛黄的《千金方》。
"她总说'上医治未病'。"皇帝着案头药囊,"这些学子,就是大唐的'未病'。"
五更鼓响时,李昀做了个惊人决定——恢复太宗时期的"谏鼓谤木",许百姓首陈时弊。
新政推行得比想象中艰难。
这日裴琰刚出皇城,就被太常寺少卿拦住:"裴相!陛下竟要裁撤教坊司半数乐工,这..."
"少卿可知这些'乐工'实为各地献的美人?"裴琰冷笑,"陛下说,省下的银两用来增设女医塾。"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队金吾卫护送着青布马车经过,风吹帘动,有人瞥见车内放着个眼熟的檀木药箱。
"听说陛下每月初七都微服去终南山……。"
"胡扯!分明是去扬州……"。
裴琰低头掩住笑意。他知道,陛下是去京郊新设的医塾,那里有位戴金铃的女先生,专教贫家女子辨识草药。
上元夜,皇帝携百官登朱雀门与民同乐。
当巨大的龙灯升空时,一个小女孩突然挤到御前:"陛下!阿娘说您是真龙天子,能给我摸摸龙鳞吗?"
侍卫刚要呵斥,李昀却蹲下身,任那小手碰了碰自己衣袖上的金线:"你阿娘呢?"
女孩指向人群外围。裴琰顺着望去,看见个戴帷帽的女子转身离去,腕间一点金芒忽闪,如星辰入海。
"裴卿。"皇帝起身时轻声道,
万千灯火中,天子指向夜空中交织的龙灯与星辰:
"你看,天上何止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