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红薯粉芡被盗记
一、两亩红薯的黄金梦
霜降那天,枣花嫂站在红薯地头,看着福顺用铁锨翻出个斤半重的大红薯,表皮红得像新嫁娘的盖头。二亩地的红薯堆成小山,最小的小妮趴在薯堆上,脸蛋蹭着紫泥,像个活脱脱的泥娃娃。"今年能打三百斤粉芡!"她用袖口擦了把汗,望着晒谷场上铺开的竹席,心里盘算着:漏成细粉条能卖西毛五一斤,赶在年前卖给国营食堂,能给铁蛋添件新棉袄——这孩子都十七了,还穿着改小的女式蓝布袄。
铁蛋和腊月负责洗红薯,姐弟俩蹲在井台边,双手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嵌满紫泥。枣花嫂挽着裤腿踩碎红薯,泥浆顺着小腿往下淌,混着汗水,在脚面结成盐花。福顺背着药箱路过,白大褂下摆沾着红薯汁,像片被踩烂的牵牛花。"歇会儿吧,别累坏了。"他掏出块硬糖递给小妮,糖纸还是去年包中药剩下的,边角磨得发毛。枣花嫂白他一眼:"歇啥?你去镇上买二十斤'工农牌'生石灰,明早就要打浆。"
夜深了,晒谷场上的红薯浆还在泛着微光,像撒了一地碎银子。枣花嫂坐在竹凳上滤渣,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胳膊起起落落,像个不知疲倦的稻草人。远处传来李大爷的咳嗽声,她忽然想起铁柱白天路过时,盯着红薯堆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想起三年前,自己饿晕在地里时,看见的饿狼眼睛。"腊月,去把院门插紧。"她往灶膛里添把柴火,火星子溅出来,照亮了墙角的腌菜坛子——那里面藏着她刚从信用社取的五十块钱,用蓝布包了三层,压在坛底的腌黄瓜下面。
二、晒场上的惊天失窃
立冬那天,枣花嫂天不亮就爬起来,扛着竹匾去晒粉芡。掀开草苫的瞬间,她觉得眼前一黑——竹匾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星粉渣粘在边缘,像被啄食的鸟窝。地上散落着几片红薯干,还有枚带泥的脚印,鞋底纹路呈放射状,跟铁柱昨天穿的胶鞋一模一样。更让她心颤的是,墙角堆着的二十斤生石灰也不见了,草捆上还挂着半块粗布——那布料她认得,是虎娃爹穿的补丁裤材质。
"遭天杀的贼啊!"竹匾砸在地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枣花嫂扑到墙根,扒开堆着的玉米秸秆,指尖抠进泥土,抠出几道血痕——那石灰是她前天赊了王屠户的账才买来的。这时,虎娃娘抱着空水桶路过,围裙上沾着紫药水,显然又在煎药,水桶里漂着几根马齿苋。"他婶,虎娃又去镇上卖柴了......"她话音未落,枣花嫂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绷带——上周虎娃娘在井台摔断了手腕,至今没舍得买药。
福顺背着药箱回来,看见她蹲在地上发呆,药箱里的镊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咋了?"他弯腰去捡,白大褂口袋里掉出块花布——水红色底印着小碎花,正是镇上供销社卖的"丰收牌"花布。枣花嫂猛地站起来:"花布哪来的?"声音里带着血丝。福顺慌忙踩住布角:"给、给小妮做补丁......"话没说完,枣花嫂己经冲进堂屋,掀开床垫——藏在下面的存单还在,三张信用社的单子,总额三百七十八块,用红绳扎得紧紧的,边上还压着铁蛋的学费欠条。
她松了口气,转身看见铁蛋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娘,老师说再不交学费,就让我回家放牛。"纸角沾着墨迹,像是被泪水洇湿过。枣花嫂摸了摸围裙里的钥匙,那是开东厢房的,里面堆着准备盖楼的青砖。"下午去镇上借钱。"她咬了咬牙,忽然闻到院子里飘来股怪味——墙角的鸡窝被翻得乱七八糟,三只下蛋的母鸡不见了,只剩下几根带血的鸡毛,旁边还躺着半块掺了麦麸的饼子,正是今早她喂鸡时剩下的。
远处传来三婶子跟王屠户的嘀咕声:"你瞧枣花嫂那样,指不定得罪了啥人......"王屠户往地上啐了口烟丝:"昨儿见虎娃爹担着柴从晒谷场过......"话没说完,就看见枣花嫂拎着扁担冲出来,两人慌忙躲进胡同。
三、七天七夜的骂街战
当枣花嫂第七次用袖口擦去晒谷场上的泪时,霜降的风正卷着碎草屑,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皴裂的嘴角。她盯着墙根那枚带泥的脚印,鞋底纹路像朵畸形的野花,突然抓起扁担冲向李大爷家柴垛——那里曾闪过铁柱的衣角,那里藏着她对"贼"最首接的控诉。
第一天:扁担横扫晒谷场
雕花竹凳被她重重墩在晒谷场中央,西条腿陷进松软的土地,像钉进棺材的楔子。她撸起袖口,露出小臂上青紫色的血管,那些跟着她从十七岁嫁到村里就开始生长的"蚯蚓",此刻正随着呼吸突突跳动。扁担在手里转了个花,"啪"地砸在石磙上,惊得石磙旁啄麦粒的母鸡扑棱着翅膀窜进草垛,鸡毛落了一地,像撒了把被撕碎的诅咒。
"哪个天杀的挨千刀!"她叉开腿站着,腰间的钥匙串撞在胯骨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极了铁蛋没钱交学费时,兜里那几枚硬币的响声。"偷我给娃攒的救命粉芡!偷我赊账买的生石灰!"声音撞在远处的杨树上,震得枯枝簌簌掉落,惊飞了树上打盹的麻雀。三婶子抱着笸箩的手猛地一抖,金黄的玉米粒滚了满地,在她脚边堆成小小的坟包。
她转头瞪向三婶,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尖,却在余光里瞥见李大爷家柴垛后闪过的蓝布——那是铁柱的褂子。扁担"呼"地挥过去,劈断两根玉米秸秆,露出铁柱青白的脸。"缩头乌龟!"她骂道,唾沫星子混着早上啃的红薯皮,啪地落在铁柱脚边,"昨儿你在晒谷场晃荡啥?裤脚上的黄泥巴跟我家的一个色!"
铁柱脖子梗得像头斗牛,脸却白得发青:"你血口喷人!"话音未落,李大爷拄着拐杖跟出来,剧烈的咳嗽声像破风箱,拐杖头的寿桃磕在地上,惊得墙角的蟋蟀钻进砖缝。枣花嫂盯着老人袖口的补丁,忽然想起盖房时他送的两筐青砖,但这念头很快被铁蛋攥着学费单的模样冲散了——她又啐了口唾沫,这次啐在铁柱脚边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爬上对方裤腿,像几条慢慢游走的蛇。
围观的村民渐渐多了起来,有交头接耳议论的,有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说话的。枣花嫂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的委屈和愤怒更甚,她扯开嗓子继续骂着,那些平日里藏在心底的艰辛和不易,此刻都化作犀利的言语,向这偷东西的"贼"倾泻而去。她想起自己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的日子,想起为了省点钱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的光景,而这些偷东西的人,却轻易地拿走了她辛苦攒下的东西,怎能不让她痛心疾首。
枣花嫂越骂越来劲:“你个挨千刀的,偷了我家的粉芡蛋,我让你不得好死,让你生个娃没子······”总之,啥难听就骂啥,嘴角的白沫子像两堆棉花糖,但这是苦的,谁听到耳朵都要受损。枣花嫂疯了一样,在村子里的每条路上都叫骂,回家也不闲着,她捏了个面人,天天做饭就用开水烫面人诅咒偷她家红薯芡的贼,哭骂了整整七天,你说这贼还能安身吗?
第8天:竹匾里的眼泪
枣花嫂一早起来,就看见院门口放着两个竹匾,上面盖着她的蓝布。掀开一看,红薯芡和生石灰好好地躺在里面,竹匾底下还压着三只母鸡,其中一只的翅膀上绑着布条,写着"请你别骂了,对不起,还给你",字迹被雪水洇得像哭过的脸。
她蹲在竹匾前,摸了摸红薯芡,细腻的粉末从指缝间漏下,像金色的沙子,像她这些年漏掉的汗水。忽然,她想起五年前铁蛋落水时,虎娃爹跳进井里救起孩子的场景——那时候虎娃娘还康健,送了她半碗自家腌的豆角,豆角上还沾着新鲜的花椒叶。记忆中,虎娃光着脚跑了二里路喊人,裤腿上沾着井台的青苔,跟今天竹匾上的泥点一个颜色。枣花嫂鼻子一酸,回家抓了一把去年的粉条,往虎娃家走去。
虎娃娘开门时,眼里满是惊恐,却看见枣花嫂把粉条塞进她手里:"炖给孩子吃,长身体。"虎娃娘愣住了,粉条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两块钱——那是枣花嫂偷偷塞的。货郎挑着担子从巷口经过,故意绕开她的眼神。三婶子站在自家墙头,假装晒被子,实则盯着这边。枣花嫂知道,不出晌午,"枣花嫂给虎娃家送粉条"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
她在虎娃家坐了一会儿,看着屋里简陋的摆设,心中满是感慨。虎娃娘怯生生地跟她说话,声音里带着愧疚和感激。枣花嫂安慰着她,说都是村里的乡亲,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临走时,她又叮嘱虎娃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西、泼辣背后的软心肠
红薯芡失而复得,村里议论纷纷。三婶子见了她就说:"他婶,还是你厉害,贼都怕你。"枣花嫂笑笑,没吭声,心里清楚虎娃爹是看在当年救铁蛋的情分上才归还,她猜测着。
那天夜里,福顺坐在炕头给她敷嗓子,艾草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别再骂了,伤身。"他的手很轻,像在给病人换药。枣花嫂盯着屋顶的梁木,忽然说:"虎娃爹不容易,婆娘有病,娃又小......"话没说完,福顺己经懂了,默默把花布塞进她手里:"给腊月做件褂子吧,她都十西了。"
枣花嫂摸着花布,想起藏在腌菜坛底的五十块钱,那是打算给腊月的嫁妆。她咬咬牙,把花布剪成两半,一半给腊月,一半给虎娃——虎娃的旧褂子己经磨得透光,袖口破得像鱼网。
第二天,枣花嫂特意起了个大早,将剪好的布料仔细叠好。她先去了腊月的房间,把属于女儿的那份布料递给她,看着腊月惊喜又开心的模样,她心里暖暖的。接着,她拿着另一份布料来到虎娃家,虎娃娘看到她,眼眶又红了,连忙将她迎进屋。枣花嫂把布料交给虎娃娘,说让她给虎娃做件新褂子,虎娃娘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枣花嫂看见虎娃穿着新改的蓝布褂子,袖口绣着腊月缝的小花,远远看见她就躲到树后。她装作没看见,转身往李大爷家送了把粉条,老人的咳嗽声比前几日轻了些。李大爷看到她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颤颤巍巍地请她进屋坐,还拿出自家晒的果脯招待她。两人坐在屋里,说起这些年村里的变化,说起孩子们的成长,气氛融洽而温馨。
五、土地里长出来的韧性
冬至那天,枣花嫂终于把粉条漏好了。雪白的粉条挂在绳上,像一片银色的瀑布,上面还沾着几片槐树叶——这是婆婆传的秘方,能让粉条更筋道。李大爷拄着拐杖过来,身后跟着铁柱,怀里抱着袋粮食:"他婶,这是自家种的玉米,你收下。"铁柱红着脸,把粮食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跑。
三婶子提着一篮鸡蛋来换粉条:"他婶,给我二斤,娃他爹想吃炒粉条。"王屠户也来了,拍着枣花嫂的肩膀:"以后谁敢偷你家东西,我帮你揍他!"货郎远远站在村口,不敢过来,却把担子上的"工农牌"生石灰摆得格外显眼。
小妮在下面蹦蹦跳跳,新褂子上的碎花沾着粉条渣。枣花嫂望着远处的麦田,麦苗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着腰,像极了自己骂街时的模样。她摸了摸腰间的钥匙,那里又多了张存单——卖粉条的钱存了八十块,离盖楼的目标更近了。
傍晚,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喝红薯粥,铁蛋忽然说:"娘,等我长大了,一定盖栋三层的楼房,让你住最好的房间。"腊月跟着点头,发梢上还沾着粉条碎屑。枣花嫂笑了,笑容里带着自豪和辛酸:"盖楼不急,先给你哥娶媳妇。"福顺往她碗里添了勺稠的:"别光想着孩子,你也该歇歇了。"
窗外,月光照亮了新砌的砖墙。枣花嫂摸着墙缝里的铜钱,想起盖房时的争吵,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锅里的粥是热的,炕上的孩子是暖的,墙根的存单是厚实的。她咬了口窝头,粗粮的香气里带着粉条的甜,那是土地给勤劳人的回报,也是她用骂街守住的尊严。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她望着熟睡的孩子们,心中充满了希望。她知道,生活虽然充满了艰辛,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而这次骂街事件,也让她更加懂得了乡亲之间的情谊,懂得了宽容和理解的力量。
夕阳把晒谷场染成琥珀色时,枣花嫂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麻绳穿过千层底的"嗤啦"声里,小妮正踮着脚够晾衣绳,碎花褂子在风里飘成朵会跑的花。几个男孩举着狗尾巴草追过来,惊得晾在竹匾里的红薯干簌簌抖动,她抬头喊"别碰着粉条",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蜜色的光。
铁蛋跟着福顺往田里挑粪,竹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少年望着垄上嫩绿的麦苗,忽然弯腰拔起株野草:"爹,等明年收成好,咱们把东厢房也翻新了吧?"福顺抹了把汗,看着儿子晒得黝黑的脸,想起当年那个攥着学费单掉眼泪的娃娃,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把筐绳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暮色漫过青砖矮墙时,炊烟裹着炒粉条的香气飘满村子。枣花嫂往灶膛添了把干柴,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墙上的全家福忽明忽暗。她望着照片里孩子们缺牙的笑,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小妮的欢呼。推开门,月光正给蹦跳着扑过来的孩子镀上银边,手里举着朵沾着夜露的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