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墙砌起来了
一、九亩地的黄金梦
谷雨的雨丝裹着陈麦香,像无数根锈针,扎在枣花嫂后颈的冻疮上。她光着脚踩在新翻的黄土地里,脚趾缝嵌着带沙的稠泥,像拌了沙子的芝麻酱。这一季的忙碌带着泥土的气息,让日子芬芳成田野的麦香。
十西岁的腊月蹲在旁边捆麦捆,膝盖上的刀疤泛着白,像条晒干的小鱼。隔壁二凤姐立在田埂上梳辫子,水红色的确良褂子在风里飘,领口的金线花抖落麦芒,引来挑粪的虎娃用扁担敲粪桶吹哨。
"娘,二凤姐的褂子真亮。"腊月的声音轻得像风刮过麦芒。枣花嫂抹了把汗,指尖蹭过女儿补丁上的血点:"亮能当饭吃?等咱盖起五间大瓦房,有的是好衣裳穿。"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的补丁——那是用小妮满月时的蓝布改的,褪色的星星图案像掉进井里的月光。
远处,李大爷拄着枣木拐杖挪过田埂,拐杖头的寿桃被摸得发亮。她忽然想起分地时自己抄起犁耙骂人的样子,此刻麦浪翻涌,把老人的影子揉成碎纸片。她弯腰拔起一丛带刺的蒺藜,指甲缝渗进绿汁,像极了三年前摘野莓时染的颜色。
田埂尽头的大喇叭突然炸开:"各生产队听着!今年公粮每亩交三百斤......"枣花嫂猛地首起腰,后腰的旧伤扯得生疼,望向自家九亩麦地,青黄的麦穗在雨里沉甸甸地弯着,像无数攥紧的小拳头。
二、补丁堆里的青春
五月的太阳把晒谷场烤得发烫,枣花嫂蹲在石磙旁筛麦粒,金黄的麦粒漏下去,像下了场金雨,却照不亮铁蛋的补丁背心。十七岁的少年光着膀子扛麻袋,脊背晒得黝黑,豆大的汗珠子砸在地上,立刻洇成地图。他穿的背心是用她的旧围裙和福顺的裤腿拼的,磨破的地方垫着玉米皮,走起路来沙沙响。
"铁蛋,去把你妹的裤腰缝缝,都露屁股蛋了。"枣花嫂头也不抬,竹筛晃动间,看见虎娃们挤在草垛旁笑铁蛋。铁蛋的耳朵"唰"地红了,弯腰捡麻袋时,裤腿补丁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灰扑扑的裤衩。
隔壁三婶子挎着竹篮路过,篮里的白面馍冒着热气:"他婶,你家囤里堆成山,咋还让娃穿得跟叫花子似的?"枣花嫂摸了摸围裙里的钥匙——那是锁白面缸的,缸上贴着"盖房钱""学费""嫁妆"三张纸条。"娃们长得快,穿啥不是穿?"等三婶子走后,她从裤兜掏出块硬饼,掰成两半时掉出几颗陈麦。"给,"她把大块的塞给铁蛋,"垫垫肚子,晚上喝红薯粥。"铁蛋接过饼,触到她掌心比鞋底还粗的老茧。
三、白面馍引发的血痕
七月的蝉鸣像火炭,烤得人脑仁疼。枣花嫂站在粮仓前,看着秤砣抬起——九亩地交了三千斤公粮,剩下的五千斤麦子码在院里,像座金黄的小山。她蹲在囤前,忽然想起三年前小妮饿晕时,嘴唇紫得像茄子,眼泪滴在麦粒上,砸出个小坑。
"娘,我饿。"三岁的小妮拽着她的衣襟,鼻涕结在补丁上,冻成黑痂——那是去年冬天的冻疮,没钱买药,一首没好。枣花嫂打开缸,取出掺了红薯面的黑馍,馍上沾着陈粮味,像块硬石头。铁蛋站在旁边,喉结动得比蚂蚱还急,突然抓起块白面饼就跑,饼香勾得小妮首追。
"小兔崽子!"枣花嫂抄起烧火棍追出去,砖路上扬起的尘土扑进嘴里,混着眼泪,咸得发苦。追上时,她看见铁蛋的肋骨根根分明,像屋檐下挂的豆角,肚皮上还有块饿出来的紫斑。烧火棍轻轻落在他肩头,发出"扑"的闷响,却在碰到皮肤时,她手腕一软,棍子掉在地上。铁蛋蹲在地上哭,手里的饼掉在泥里,他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塞进嘴里。枣花嫂忽然想起自己十西岁时,偷生产队的红薯被抓住,队长的鞭子举得老高,最后却抽在树干上,树皮裂开道缝,像道永远不好的伤口。"吃吧,"她蹲下来,用袖子擦铁蛋的泪,"别让弟妹看见。"孩子咬了口饼,眼泪掉进饼里,像撒了把黑芝麻。分田到户了,粮食丰收了,枣花嫂还是那么简朴,让人不可理解,于是,各种说辞出来了。“哎,枣花嫂太抠了,娃都这么大了,还让娃穿的破破烂烂。”“她那是攒钱盖楼房呢”······
西、五间大瓦房的地基
八月的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雨点砸在推土机的铁皮上,像有人用石头砸门。枣花嫂站在新划的宅基地基旁,手里攥着红皮土地证,封皮被雨水泡得发皱,像块发霉的高粱饼。"这路走了五代人!你家盖房子,凭啥占大家伙走得公用胡同?"“你们几家都改方向走北门了,这胡同荒草都长出来了,凭啥俺盖房子不能占。”李大爷一看吵不过枣花嫂,干脆躺在推土机前的草垛上,干瘦的身子裹着蓝布褂,像片皱巴巴的树叶,拐杖戳在履带边,惊飞了两只麻雀。“想占胡同,就从我身上碾过去······”
"地契上画着边界,有本事去公社撕了我的红本本!"枣花嫂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痰里带着早上吃的红薯皮。她扬起土地证,里面夹着半张缺角的粮票——那是她偷偷藏的,想给腊月换双新袜子。推土机司机叼着烟卷喊:"让不让道?再不让踩油门了!"李大爷的儿子铁柱冲上去推搡司机,溅起的泥点甩在枣花嫂裤腿上,像条爬动的泥鳅。福顺挤过来,白大褂沾着草屑,像块掉在泥里的蒸红薯:"别吵了,都是一个村的......"
"松开!"枣花嫂甩开他,土地证拍在福顺胸口,"你去跟公社说,让他们改地契!"这时,她看见福顺口袋里露出一角花布——那是她在镇上见过的,想买给腊月,却贵了两毛钱。推土机轰鸣着往前开,履带碾过草垛,惊起的蚂蚱扑棱棱撞在她脸上。她忽然想起,草垛里藏着去年冬天挖的野菜,那时她在雪地里趴了一天,双手冻得没知觉,才挖到半筐。
五、墙缝里的铜钱与眼泪
砌墙的黄土是从河里挑的,掺了碎麦秸,夯得比石头还硬。枣花嫂蹲在墙根,看见福顺在地基角落埋东西。"你干啥呢?"她冲过去,鞋尖踢起土块,露出一枚铜钱,正面的"乾隆通宝"被磨得发亮,背面的龙纹张牙舞爪。
"祖传的......老辈人说,盖房埋铜钱能镇宅......"福顺低头搓手,白大褂袖口磨出毛边,像片被虫蛀的菜叶。"镇啥镇!"枣花嫂抓起铜钱拍在他掌心,"留着给娃买铅笔!"福顺的脸涨得通红,猛地把铜钱扔进泥水里,"扑通"一声,溅起的泥点爬上她的裤腿。她望着泥水泛起的涟漪,心也跟着揪成一团,那枚铜钱承载着福顺对家的期许,可在这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填饱肚子、供孩子读书才是实打实的需求。
夜里,枣花嫂坐在灶前烙饼,油灯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投在砖墙上,晃来晃去像个没魂的人。福顺坐在门槛上,手里翻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里夹着片干艾草。"李大爷的腿......""别提他!"她把饼摔在案板上,饼上裂出几道缝,像李大爷咳嗽时张开的嘴。福顺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他救过俺爹的命......""那是他乐意!"枣花嫂转身时,看见福顺从兜里掏出块花布,正是镇上那块,边角还带着线头。她知道福顺心善,念着李大爷的恩情,可自家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哪还有余力去帮衬别人。月光从砖缝里漏进来,远处李大爷家的狗在叫,声音闷闷的,像含着块破布。枣花嫂摸了摸围裙里的铜钱——那是她偷偷从泥里捡回来的,用破布包着,藏在灶台缝里,想给腊月打对银镯子,这是她对女儿的一点心意,也是在艰苦生活里对美好的一丝向往。
六、喜糖与鸡群的隐喻
九月的太阳把新房照得发亮,五间大瓦房立在村口,白墙红瓦,比生产队仓库还气派。枣花嫂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红纸包的喜糖,糖纸是用糊窗户的红纸裁的,边角还沾着糨糊。她看着孩子们在院里追跑——小妮穿着改小的旧衣,裤腰上缝着补丁,像朵长在荒地里的野花;二柱姐穿着水红色褂子,站在人群里,像朵骄傲的月季。
"撒糖喽!"她扬起手,喜糖像雨点落下,孩子们尖叫着抢成一团。一块糖纸飘进李大爷家院子,落在鸡群里,一只花公鸡扑上去啄,鸡冠子撞在砖墙上,蹭掉点红漆,像滴鸡血。三婶子仰着头喊:"他婶,这房真气派,全村头一份!"声音里有羡慕,也有股酸劲。枣花嫂笑了笑,笑容里却藏着苦涩,这房子盖得太不容易,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着她和福顺的汗水。她看见李大爷坐在门槛上,背对着这边,手里捧着个缺角的粗瓷碗,碗里飘着稀汤。铁柱站在旁边,指着这边骂了句啥,被老人拽了拽袖子,那动作温柔得像哄小孩,让她想起自己拉铁蛋的样子。福顺走过来,白大褂袖口露出块蓝布补丁——那是她昨夜缝的。"进屋吧,累了一天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疲惫。
夜里,枣花嫂摸出枕头下的账本,借着油灯翻看:买砖三百块,买瓦两百块,工钱一百五......算完后,她叹口气,离盖楼房的钱还差老远。窗外,新砌的砖墙投下黑影,像道屏障把两家隔开。她想起白天铁蛋说的:"娘,这墙砌得跟监狱似的。"翻过一页,账本里掉出张纸条,是腊月的字:"二柱姐说,穿体面了才能嫁好婆家。"枣花嫂盯着纸条,喉咙发紧,吹灭油灯,躺在炕上,床垫下的铜钱硌着背——那是她的秘密,也是她对未来生活的一丝希望。
七、节俭的骨头与希望的芽
十月的秋风扫过晒谷场,卷着黄叶。枣花嫂蹲在粮仓前数麦子:两千斤,够一家七口吃到来年春天。她摸了摸粮仓的锁,钥匙在围裙里晃荡。铁蛋背着书包路过,书包带断了又缝,像条受伤的蛇,露出半截课本,封皮上的"王铁蛋"磨得模糊。"娘,学校要交学费,两块钱。"他站在阳光下,影子细得像根竹竿。枣花嫂打开抽屉,取出个布包,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每张都被摸得发油。这些钱都是她一分一毫省下来的,每一张都浸透着生活的艰辛。
她数出两张,递给铁蛋,看见他袖口的补丁又裂开道缝。"省着花,别跟人比。"她说,手指微微发抖。铁蛋点点头,把钱塞进书包:"知道了,娘。"转身时,书包带在风里晃荡,课本封皮上有道新划痕。枣花嫂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里满是愧疚,她多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远处,李大爷家的烟囱冒出灰烟,像团化不开的雾。枣花嫂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走向砌墙的工匠。砖墙又高了一截,把天空分成两半,一半蓝,一半灰。她弯腰捡起一块砖,砖上沾着块泥点,像枚生锈的勋章,被她用力按进墙里。工匠们哼着号子,砖块越垒越高。她望着远处的麦田,麦苗破土而出,露出嫩绿色的芽,像火苗一样晃眼,那是生活的希望,让她在困境中依然能看到曙光。
十月的秋风扫过晒谷场,卷着黄叶。枣花嫂蹲在粮仓前数麦子:两千斤,够一家七口吃到来年春天。她摸了摸粮仓的锁,钥匙在围裙里晃荡,转身走向厨房,掀开面缸盖查看——半瓦盆红薯芡好好地搁在缸底,上面扣着个粗瓷碗,碗沿压着块干净的蓝布。这是她攒了三个月的红薯淀粉,打算给铁蛋补身子,月底公社放映员来村里时,再割二两半猪肉,做一锅红薯芡炖肉。她想象着孩子们吃到肉时开心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指尖蹭过缸沿的铜锁,忽然发现锁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根细针扎在铜皮上。划痕边缘沾着点黄黏土,跟村西头大土坡的土质一个颜色。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今早路过李大爷家时,铁柱蹲在墙根抽烟,裤脚上沾着同样的泥点。难道是......她不敢往下想,可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娘,学校要交学费。"铁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枣花嫂慌忙盖上缸盖,从抽屉里取出布包,数出两张毛票时,看见铁蛋袖口的补丁又裂开道缝。"省着花。"她说,手指微微发抖,没注意到布包底部露出一角碎纸——那是昨天她写的"红薯芡换肉计划",此刻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远处,李大爷家的烟囱冒出灰烟,像团化不开的雾。枣花嫂走向砌墙的工匠,砖墙又高了一截,把天空分成两半。她弯腰捡起一块砖,砖上沾着块泥点,像枚生锈的勋章,被她用力按进墙里。工匠们哼着号子,砖块越垒越高,没人注意到墙根阴影里,有枚模糊的脚印,鞋底纹路像朵歪扭的野花,正被秋风慢慢吹散,仿佛在诉说着生活中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和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