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槐花村里槐花落
第一章:春絮初扬
1981年暮春的阳光像未熬稠的蜂蜜,从槐树枝桠间漏下来,在青石板井台上织出碎金般的网。十八岁的槐花把粗布床单浸进水里,皂角在掌心搓出雪沫,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补丁——那是去年秋天帮春桃补的,针脚走得密,像春桃嫁去外村时眼里的泪。她蹲得久了,起身时辫梢的淡紫花苞蹭到井沿,扑簌簌落进水里,惊散了一群逆着光游动的孑孓。
“叮铃——”
远处土路上,李放映员的二八自行车碾过碎石子,车筐里的铁皮胶片盒晃出“咣当”声。槐花垂眼盯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见晒得微红的脸颊上,一道水痕正顺着颧骨往下爬,像条贪凉的小蛇。老李的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沾着草籽的脚踝——那些锯齿状的草籽她认得,是后山林子里才有的野苜蓿,沾着晨露时能在裤腿上挂一整天。
“大妹子这手劲够足啊。”老李支住自行车,掏出手帕擦额角的汗,“洗这么多糖蒜似的,晾起来能把日头都挡住。”
槐花没搭腔,指尖绞着皂角泡,看他蹲下来调整车链条——那双手的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摇放映机曲柄磨出来的。当男人的目光第三次扫过她胸前时,搓衣板突然磕在井沿,惊飞了槐树枝头打盹的麻雀。有片花瓣落在老李的镜片上,他抬手去拂,槐花清楚地看见镜片后的瞳孔,缩成了两颗贪婪的针孔。
暮色像泼翻的墨缸,渐渐漫过晒谷场的草垛。槐花刚把洗好的床单搭上衣架,就听见村口传来王寡妇的骂声,像把生锈的镰刀,在暮色里一下下剜着炊烟:“偷人精!狐狸精!当老娘瞎了——”
她抄起墙根的镰刀就往外跑,辫绳拍打在肩头,发出“啪嗒啪嗒”的响。穿过晒谷场时,老槐树上新刷的标语“破除封建迷信,提倡婚事新办”在暮色里泛着白晃晃的光,刺得她眼眶生疼。今早媒人来说亲时,爹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袋锅子敲着门框:“隔壁村杀猪的老光棍,给八抬大轿,轿帘上绣的都是好花样。”
人群围得像铁桶,王寡妇的哭骂声从中央炸出来:“这衬衫昨儿还在你屋里!后晌又看见你从山梁上下来——”
槐花挤进人群时,正看见王寡妇举着件褪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处勾着半朵刺梅刺绣。她猛地刹住脚,那针脚、那配色,分明是三天前春桃抱来让她补的。老李缩在村委墙根,眼镜片上蒙着层汗雾,裤脚的草籽还沾着后山上的湿泥,在暮色里泛着暗绿。
“说谁呢?”槐花把镰刀往石磨上一磕,火星子溅起来,映得她眼底一片猩红。
王寡妇转身时,鬓角的白发扫过嘴角的痦子:“装什么清白!这刺梅——”
“春桃的衣裳!”槐花突然笑了,刀尖挑起衬衫甩向人群,布料扫过围观的赵婶儿肩头,“上个月她央我补的,针脚还是赵婶儿瞅着我走的!”她转向老李,镰刀尖在他鞋面的泥点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李放映员,您昨晚到底在哪儿?”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颗硌人的石子。突然,他拔高嗓门:“我、我在公社领胶片!不信你们去问——”
人群里响起“嘁”声,有人嘀咕:“公社离后山三里地,脚程快的半拉时辰能打个来回。”王寡妇的脸由红转青,突然扑上来,指甲首奔槐花的眼睛:“小蹄子跟我耍横!你娘当年跟野汉——”
“啪!”
耳光声惊得槐树叶沙沙落。槐花左手揪住王寡妇的衣领,右手镰刀尖挑起她一绺白发,嘴角扯出狠戾的笑:“再敢提我娘,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给村头的野狗。”她能感觉到王寡妇在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可攥着衣领的手没松半分,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
月光漫上来,把她的影子钉在晒谷场上,像株被雷劈过的槐树,焦黑的树干上裂着缝,却仍倔强地朝着天空生长。人群慢慢散了,有人路过时小声说:“母老虎似的,哪家敢要。”槐花攥着镰刀往家走,路过老槐树时,看见树皮上的标语被夜露洇湿,“封建迷信”西个字糊成一团,像块揭不掉的疤。
推开院门,煤油灯的光从堂屋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拖出窄窄的一条。爹坐在八仙桌前,旱烟袋在手里晃悠,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照出他眼角的皱纹,深如老槐树的年轮。
“听说你又跟人打架?”烟袋锅子“咚”地砸在桌上,惊飞了几只围着灯转的蛾子。
“她们编排娘。”槐花把镰刀靠在墙上,刀刃映着墙上的相框——娘穿着月白褂子,鬓角别着朵槐花,嘴角含着笑,可眼里却有化不开的愁。七六年那场批斗,有人揪着娘的头发往墙上撞,扯掉了半把青丝,地上红的血、白的发,像场噩梦。
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忙脚乱地去够桌上的茶缸:“你娘的事……都过去十年了,你非得跟村里过不去?”
“不是我跟村里过不去,是村里跟我们过不去!”槐花猛地抬头,看见爹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爹总把她扛在肩头摘槐花,那时候他的头发还是乌亮亮的,像墨汁染过的柳枝。
后半夜起了风,窗纸被吹得“哗哗”响。槐花躺在西屋炕上,听着窗外槐树叶沙沙地吵,像有人在说悄悄话。忽然,院外传来“咔嗒”一声,像是自行车链条的响动。她摸黑抄起门后的木棍,刚掀开竹帘,就看见老李的自行车停在墙根,车筐里的胶片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你干啥?”她压低声音,木棍在手里握得发烫。
老李往墙角挪了两步,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纸包,往树洞塞:“给你的,别嫌……”
月光漏过纸包缝隙,露出半截彩色胶片。槐花后退半步:“偷的?”
“废片,放映时划坏的。”老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不知道是汗还是泪,“你小时候总捡胶片贴窗户,说阳光照进来像跳舞……”
“我不要!”槐花打断他,木棍重重磕在门框上,“以后别来,再让我爹看见——”
话没说完,东屋传来爹的咳嗽声。老李怔了怔,把纸包塞进树洞,转身时踢到块石头,“骨碌碌”滚出老远。槐花听着他的自行车声消失在巷口,突然觉得手里的木棍重得拿不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惊得墙角的蟋蟀噤了声。
天快亮时,槐花悄悄摸出院子。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凉的,像小时候娘的手。树洞的纸包还在,她捏着边缘抽出胶片——是《庐山恋》里的镜头,张瑜穿着碎花衬衫,站在瀑布前笑,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会跳舞的云。指尖抚过胶片上的划痕,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娘偷偷带她去公社看露天电影,散场时捡到半张胶片,回家后贴在窗玻璃上,阳光一照,满屋子都是会动的人。
路过井台时,听见低低的哭声。王寡妇的小儿子蹲在那儿,脚边散落着几个作业本,封皮上用铅笔写着“李建国”。槐花蹲下身帮他捡本子,看见其中一本封二贴着张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搂着扎麻花辫的姑娘,背景是棵开满花的槐树。男人左眼角有颗痣,和老李藏在眼镜后的那颗一模一样。
“这是你爹?”她问。
男孩点头,眼泪滴在照片上:“我娘说,他是救火牺牲的。那年山火,他背着个阿姨跑……”
槐花指尖划过照片里姑娘的脸,那眉梢眼角,竟有些像年轻时的娘。风起时,槐花落进井里,荡开细碎的涟漪,她突然想起昨夜王寡妇那句没骂完的话——“你娘当年”。胶片在胸口发烫,像块烧红的铁,烫得她喉咙发紧。
她把作业本塞进男孩怀里,转身往山上跑。后坡的槐树林里,去年冬天被砍断的树桩还在,截面结着暗红的树脂,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蹲在树桩旁扒开枯草时,指甲缝里嵌进了泥土,凉凉的,带着股腐朽的味道。半块石碑露出来,上面的刻字被风雨磨得模糊,“李”“英”两个字却还清晰,像两枚钉进土里的钉子。
山风卷着槐花香扑来,槐花按住狂跳的心脏。她想起爹每次路过这片树林时都会加快脚步,嘴里嘟囔着“造孽啊”;想起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掐进她掌心:“别信他们说的……你爹是好人……”石碑上的“李英”,是娘的学名,可村里人都叫她“槐花娘”,没人记得她的名字。
兜里的胶片硌着皮肤,她摸出纸包,想扔进树桩的裂缝里,却在松手时看见张瑜的笑脸。远处传来村里的广播声:“全县开展普法教育,严厉打击造谣生事、破坏乡风民俗的行为……”槐花猛地站起身,把胶片重新塞进怀里。下山时,她摘了朵最大的槐花别在辫梢,阳光穿过花瓣,在她眼底映出片淡紫的虹。
路过晒谷场时,王寡妇站在老槐树下,正往树干上贴寻人启事。胶水刷在树皮上,发出“滋滋”的响。槐花看见照片里的男人,正是作业本上穿军装的青年,左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寻人启事上的日期:1976年5月13日,正是娘被批斗的那天。
“婶子。”槐花停住脚。
王寡妇猛地转身,手里的糨糊刷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污渍。两个女人隔着半步远,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王寡妇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胶水,亮晶晶的,像哭过的痕迹。
“他……是救火的英雄。”槐花轻声说,辫梢的槐花被风吹得轻轻颤动,“我看见照片了,他……和李放映员长得很像。”
王寡妇的嘴唇发抖,突然捂住脸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秋风里的落叶。槐花别过脸,看见寻人启事边缘被风吹起,露出背面模糊的字迹:“英子,胶片藏在老槐树洞,他们说你是右派……”她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想起昨晚老李塞在树洞的纸包,想起娘窗玻璃上的胶片,原来有些光,早就藏在黑暗里,等着被人发现。
暮春的风裹着细小花絮,扑在寻人启事上,把“李建国”三个字吹得微微发颤。槐花摸了摸辫梢的槐花,想起胶片里张瑜的笑容,想起井台边男孩的眼泪,想起石碑上模糊的刻字。她知道,有些事像埋在土里的根,盘根错节,却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春风里,挣破冻土,抽出新芽。
远处传来放映机的嗡鸣声,该是老李在支幕布了。槐花转身往家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春水里的蛙鸣,一下下,敲着希望的鼓点。井台边的槐树枝条垂下来,新蕾在晨雾里轻轻颤动,像在说:春天,终究是要来了。
暮春的槐花落尽时,槐花总爱蹲在西屋窗下补渔网。指尖穿梭于麻线间,她望着院角那口封了水泥的老井,井台裂缝里冒出的野草,比往年长得更旺些。母亲的陪嫁木箱藏在炕底,箱角绣着半朵槐花,针脚细密得像要把岁月缝进去。
昨夜她又梦见母亲,蓝布衫上沾着露水,站在槐树林里冲她招手。醒来时,枕边躺着枚泛银的怀表——这是上个月在老槐树洞掏鸟蛋时发现的,表盖内侧的刻痕被磨得发毛,只能辨出
“李英”两个字。
“槐花!”爹在堂屋敲旱烟袋,“把东墙缝里的渔网补丁递过来。”
她伸手去够墙缝,指尖突然触到硬邦邦的胶片筒。去年公社放露天电影,她捡了卷废片藏在这里,此刻借着斜照的阳光,竟看见某帧画面边缘有行模糊的铅笔字:“1976.5.13 槐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