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村里槐花落
第二章:夏雷惊梦
入夏的雷阵雨来得猝不及防。槐花蹲在西屋窗下补网袋,雨点砸在瓦楞上,把胶片的影子晃成破碎的光斑。她摸出藏在墙缝里的《庐山恋》废片,突然发现某帧画面边缘有行模糊的铅笔字:“1976.5.13 槐树林”。
院外传来老李的自行车铃,却比往常急促。槐花刚掀开竹帘,就见男人浑身湿透地闯进来,裤腿沾着后山上的红泥
“快藏起来!”他往墙角的腌菜缸里塞了个油纸包,“昨儿公社查胶片库……”
话音未落,院门被拍得山响。爹冲进来时,油纸包正从缸沿滑出,露出半张泛黄的合影——穿军装的李建国搂着槐花娘,身后是开满花的老槐树。
“你娘跟他……”爹的旱烟袋砸在地上,火星溅在槐花手背上,“当年批斗她作风不正,就是因为这照片!”
窗外惊雷炸响,槐花盯着照片里娘鬓角的槐花,想起石碑上的”
“李英”
——那是老李的本名?胶片上的日期与寻人启事同一天,难道母亲被批斗当日,正是李建国”牺牲”之时?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爹喝醉了酒砸烂相框,玻璃碴子里露出半张纸片,上面写着“林场火灾事故调查报告”。那时她不懂“渎职”两个字的分量,只记得爹抱着酒瓶哭到天亮,反复呢喃:“我没想烧死他……”
“这照片哪来的?”
爹抓起腌菜缸沿的油纸,手指在“李建国”三个字上抖得厉害。老李别过脸去,雨珠顺着他耳后那道三指长的疤往下淌——槐花记得,母亲下葬那天,他就是带着这条疤来送葬的,当时公社的人说他是救火时被烧伤。
“是我从胶片库拿的。”老李声音发闷,“那年批斗会结束后,我亲眼看见王寡妇把这照片塞进放映机……
“放屁!”
爹抄起门后的扁担,“她男人是救火死的,跟你俩没关系!”扁担重重砸在腌菜缸上,酸水溅出来,在照片上洇出褐色的霉斑。槐花突然注意到,照片里李建国的左胸口袋鼓鼓囊囊,露出半朵干槐花,和母亲陪嫁手帕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雷声渐远时,老李己经翻墙走了。爹蹲在灶台前烧水,火光映得他眼角的老年斑像撒了把炉灰。槐花把照片藏进衣领,指尖触到怀表的轮廓,表针在肋骨下方轻轻跳动,像极了母亲临终前那夜,她贴在老井石壁上听见的心跳声。
暴雨冲垮了后院篱笆。爹蹲在灶台前烧照片,火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沟。槐花扑过去抢,纸灰飘进她眼里,辣得生疼:“她不是破鞋!”
“不是?”爹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格外刺耳,“你知道她为啥总戴着朵槐花?那是野男人送的!七六年那天,她跟姓李的在槐树林……”
“别说了!”槐花抓起桌上的煤油灯砸向墙壁,玻璃碎片划过爹的手背,血珠滴在“婚事新办”的标语上,晕开暗红的花。煤油渗进灶台缝里,腾起几簇幽蓝的小火苗,映得爹脖颈上的疤痕泛着青紫色——那是1976年林场失火时留下的,公社的人说他为了救档案烧着了脖子。
她冲进雨里,听见爹在身后喊:“你娘是跳井死的!不是上吊!”这句话像把生锈的刀,剜开了她记忆里最模糊的角落。那年她刚满三岁,只记得满村的人举着语录牌往晒谷场跑,王寡妇举着煤油灯走在最前面,灯罩上有块焦黑的月牙形痕迹。
老李的自行车倒在晒谷场边,车筐里滚出半卷胶片,画面上是母亲被批斗的场景——她胸前挂着“破鞋”的木牌,头发被揪得乱蓬蓬的,可嘴角却抿着笑,手里攥着朵己经发蔫的槐花。槐花猛地想起,公社档案里写母亲是上吊自尽,但爹今天说的是跳井,而她偷偷翻看过的法医记录上,死亡时间是上午10:15。
老槐树洞里,半块怀表沾着泥土。表盖内侧的刻字终于看清了:“赠李英同志 1975.8”。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她看见王寡妇举着煤油灯站在村口,灯罩上的焦痕与母亲遗物上的痕迹一模一样。那盏灯,曾出现在所有批斗会的现场,照过母亲胸前的木牌,也照过李建国“牺牲”后送来的烈士证书。
“槐花!”爹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别去井边……”话音未落,身后的晒谷场传来木板断裂的声响。槐花转头时,看见王寡妇正在收拾散落的杂物,其中一件军绿色的布片格外刺眼——那是李建国的军装,左胸口袋里露出半朵干槐花。
天亮时,乡镇企业普查车开进村里。槐花躲在井台边,听见普查员问王寡妇:“你丈夫档案里写着『失踪』,不是牺牲?”
王寡妇的手抖得端不住茶碗:“他……救火没回来……”
“可林场记录显示,1976年5月13日根本没火灾。”普查员翻着本子,“倒是那天公社在批斗『破鞋』,听说那女人最后跳了井?”
槐花猛地起身,撞翻了身后的水桶。普查员转头时,她看见对方胸牌上写着“普法工作组”。王寡妇突然抓住普查员的手腕:“求你别查了……他说要是被发现,会连累槐花娘……”
午后的太阳晒得石板发烫。槐花蹲在母亲跳井的老槐树下,用镰刀挖开草根。泥土里露出半枚胶片夹,里面是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爹年轻时穿着林场制服,站在李建国和母亲中间,三人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木屋。照片边角有行铅笔字:“灭口计划 1976.5.12”,字迹与胶片上的日期出自同一人之手。
远处传来老李的吆喝:“放电影了!《405谋杀案》!”槐花摸出藏在衣襟里的怀表,表针突然卡住,停在10:15——正是母亲死亡的法医记录时间。她想起爹说母亲是跳井,可公社档案写的是上吊,而王寡妇的煤油灯,曾出现在批斗现场。那天早上,母亲被带走时,怀里还抱着她缝了半宿的槐花香囊。
雷阵雨又要来了。槐花把胶片夹塞进普查员的门缝,转身时看见王寡妇站在晒谷场中央,手里攥着李建国的军装——左胸口袋里露出半朵干槐花,与母亲陪嫁的刺绣纹样分毫不差。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夜,井台边曾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一个是爹,另一个,是带着外地口音的男人。
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私语。槐花摸了摸辫梢的花,忽然明白所有谣言的根须都盘结在1976年那个雨夜:母亲不是作风不正,李建国没有牺牲,而爹藏在腌菜缸里的,除了照片,还有林场失火的调查报告。那场所谓的火灾,或许是为了掩盖一次失败的谋杀,而她的母亲,成了棋盘上最无辜的卒子。
胶片在裤兜发出细碎的脆响,她想起《庐山恋》里的台词:“爱,是不能被禁止的。”可有些秘密,比胶片更易碎,比槐花更苦涩。当普法工作组的红旗插进晒谷场时,她知道,这场雷雨后的夏天,终将晒出所有被雨水浸泡的真相。而她辫梢的槐花,终将在真相的阳光下,绽放出不被谣言染指的洁白。
普法工作组的帐篷搭在晒谷场西北角时,槐花正蹲在老井边清洗胶片夹。井水泛起细小的漩涡,映出她眼下的青黑——昨夜她在西屋墙缝里又找到三卷胶片,画面上交替闪过林场木屋、燃烧的文件柜,以及母亲被扯掉槐花的瞬间。
“小姑。”堂侄虎娃举着个铁皮盒跑过来,“这是我在灶台底下捡的。”盒子里躺着半支烧焦的钢笔,笔帽内侧刻着“李英收 1975.8.15”。槐花指尖一颤,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碎屑,原来那是钢笔燃烧后的残渣。普查员小陈正在整理资料,看见槐花时招了招手:“妹子,能说说你母亲的事吗?”他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写着:“李建国,原名李英,1973年调入槐花村林场,1976年5月13日失踪,档案备注『畏罪潜逃』。”
“她不是破鞋。”槐花把钢笔放在桌上,“我爹藏的调查报告里,写着林场失火那天……”话音未落,王寡妇突然冲进帐篷,手里挥舞着张泛黄的纸:“别听她胡说!李建国是逃兵,跟她娘私奔了!”
纸张飘落时,槐花看清了标题:《关于李英同志叛逃行为的通报》。日期是1976年5月14日,正是母亲死后第二天。王寡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走前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他救火牺牲了……”
小陈皱眉接过通报:“可林场同事反映,李建国失踪前曾和你丈夫发生激烈争吵,说要去公社揭发什么。”:王寡妇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煤油灯从臂弯滑落,灯罩上的焦痕在地面投出月牙形阴影——与母亲遗物上的痕迹分毫不差。
槐花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那天批斗会,你是不是用这盏灯烧了我娘的槐花?”王寡妇眼神躲闪,却在看见槐花辫梢的花时骤然崩溃:“是我!是我把花扔进火盆的!他说只要毁掉定情信物,就能证明她作风不正……”
远处传来胶片放映机的嗡鸣,《405谋杀案》的片头字幕映在老槐树上。槐花摸出藏在袖口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刻字与钢笔上的日期吻合——1975年8月,正是李建国调入林场的月份。而母亲总说,那朵永不凋谢的槐花,是“一位远方朋友”送的。
午夜的老槐树像尊剪影。槐花趴在井沿,用竹竿挑起块锈蚀的铁皮——那是母亲跳井时背着的竹篓残片,篓底还粘着几星暗红粉末。手机电筒的光扫过井壁,她忽然发现砖缝里嵌着枚铜扣,上面刻着“林业”字样。
“槐花。”老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提着盏马灯,灯罩上的裂纹与王寡妇那盏如出一辙,“1976年5月13日,你娘被带走前塞给我这个。”他摊开掌心,是枚断裂的胶片夹,里面夹着半张纸条:“防火员欲灭口,照片在放映机”。
“放映机?”槐花想起公社礼堂那台老式长江FL-16,每次放电影前,老李都会仔细擦拭机身。去年国庆节,她帮忙搬机器时,曾看见镜头盖内侧有块褐色污渍,像是血迹。
老李叹了口气,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你爹当年是林场防火员,李建国发现他偷卖木材,打算联名你娘写检举信。5月12号那晚,木屋突然起火,李建国让我带胶片先走,他去救档案……”
“所以我娘不是去槐树林幽会,是去拿证据?”槐花的指甲掐进掌心,“那照片上的姿势……”老李别过脸去:“是你娘摔倒时,他扶了一把。王寡妇男人撞见这幕,跑去公社告了密,才有了那场批斗会。”
井水里突然晃过一道光。槐花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旁,漂着片褪色的布片——是母亲蓝布衫上的盘扣。她想起法医报告里写的“肺部无积水”,想起爹说“跳井”时那躲闪的眼神,所有碎片突然拼成可怕的形状:“我娘是被扔进井里的,对吗?”
老李猛地转身,马灯在风中剧烈摇晃:“那天我赶到时,你爹正往井里填土……他说李建国把你娘拖去了槐树林,他去阻止时……”话音戛然而止,远处传来狗吠,普法工作组的帐篷里透出晃动的人影。
凌晨三点,晒谷场空无一人。槐花摸进礼堂后台,老式放映机像头沉睡的野兽,在月光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她屏住呼吸打开片仓,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机身内侧果然有片暗红污渍,旁边卡着半朵烧焦的槐花。
“别动。”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握着把生锈的扳手,“当年就是这机器,让你娘的名声毁了。”他的裤脚沾着新鲜的红泥,正是后山那口废井的颜色,“李建国的尸体,我埋在老槐树底下……”
槐花后退半步,后腰抵在放映机上:“所以你烧照片,藏调查报告,还把母亲的死因改成跳井?”爹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旱烟袋上的铜饰蹭过墙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那年才娶她三个月,谁能受得了戴绿帽子?再说了,要是让人知道防火员失职引发火灾……”
“失职?”槐花抓起胶片夹砸过去,“是你故意纵火!李建国要检举你,你就烧了木屋,还想把他和我娘灭口!”爹的扳手砸在地上,惊起几只蟋蟀。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普法工作组的车灯刺破黑暗。
“槐花!”小陈冲进礼堂,身后跟着老李和王寡妇,“我们在废井里发现了骸骨,还有这个。”他举起证物袋,里面是枚刻着“李英”的军用水壶,壶底焊着块烧熔的铁皮——正是林场仓库丢失的防火巡查记录板。
王寡妇突然跪倒在地:“他那天根本没去救火,是去槐树林堵李建国……我帮他把煤油灯递给批斗的人,想烧死那朵槐花,让谣言成真……”她扯着头发痛哭,灯罩上的焦痕终于露出全貌——那是被火烧出的字,当年她丈夫逼她刻下,为的是警告所有知情者。
爹突然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放映机上的灰尘簌簌掉落:“你们以为有证据?胶片早烧了,李建国的骨头都烂了——”话未说完,槐花己经按下放映机开关。光束穿过积尘的镜头,在幕布上投出跳动的光斑——正是1976年5月13日的槐树林,画面里,爹举着煤油灯走向正在争执的母亲和李建国,身后的木屋正腾起黑烟。
“这是备份胶片。”老李声音发抖,“那天我从火场抢出两卷,一卷藏在你家墙缝,一卷……”他看向爹,后者正盯着幕布上自己扭曲的脸,旱烟袋从指间滑落,砸在脚背上发出闷响。
第一缕晨光爬上屋檐时,爹被带上了警车。槐花站在老槐树下,看着法医团队从树根下挖出锈蚀的军用水壶。怀表的表针突然松动,指向10:15——母亲死亡时,正是爹伪造现场的时刻。王寡妇蹲在旁边,用枯枝拨弄着灰烬里的槐花,那些被谣言腌渍了西十年的花瓣,终于在晨露中舒展开来。
普法工作组离开那天,槐花把母亲的槐花刺绣放进李建国的衣冠冢。老槐树又开花了,白色的花瓣落在普查员的档案上,盖住了“作风问题”那行字。王寡妇送来一篮新腌的咸菜,瓷缸沿还沾着当年油纸包的碎屑。
“其实你娘早知道真相。”老李摸着放映机上的焦痕,“她最后那场批斗会上,故意把槐花别在显眼的地方,就是想让我知道,证据藏在胶片里。”槐花摸着辫梢的花,忽然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说“槐花要开在光里”——那些被雨水浸泡的秘密,终将在某个夏日的清晨,被阳光晒成透明的真相。
晒谷场上,《庐山恋》的胶片在放映机里转动。当周筠与耿桦在瀑布前相吻时,槐花看见光束里漂浮着细小的槐花碎屑,像无数被平反的灵魂,正穿过西十年光阴,轻轻落在母亲的墓碑上。碑角新刻的“李英同志之墓”旁,不知谁放了朵永不凋谢的金属槐花,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
雷阵雨终究没来。晚风裹着槐花香掠过晒谷场,带走了最后一片谣言的碎屑。槐花摸出藏了二十年的寻人启事,启事上母亲的照片旁,不知何时多了行铅笔字:“爱不是罪,真相值得等待”。她把启事折成纸船,放进老井——井水依旧清澈,倒映着比胶片更明亮的星空。
雷阵雨过后的第七日,晒谷场的石板缝里冒出了新的草芽。那些嫩芽像细剑般刺破坚硬的过往,在正午阳光里倔强地挺首腰杆。槐花蹲在老井边清洗胶片夹,指尖触到井壁砖缝里的凹痕——那是母亲指甲留下的划痕,深浅不一的纹路里,嵌着半粒己经炭化的槐花瓣。她忽然发现,花瓣下竟钻出点新绿,像母亲当年藏在胶片盒里的字条,总要在某个清晨,顶开压着的碎石。
普法工作组的吉普车碾过村口的碎石路时,她正把最后一卷胶片塞进母亲的陪嫁木箱。箱底的槐花刺绣旁,躺着爹昨晚偷偷塞进她枕头下的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长途汽车票,日期停在1976年5月14日,发车时间10:30——比法医记录的母亲死亡时间晚了两小时。票面的油墨在她掌心的水汽中洇开,“槐花村→牡丹江”的字样愈发清晰,像条被岁月冲淡却未断开的线。
“该走了。”老李推着自行车经过,车筐里的放映机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工作组说,明天开始整理林场档案。”老李的自行车铃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车筐里的放映机突然响了声——不是齿轮转动,而是块碎胶片在油布里翻身,那是1975年国庆节未拍完的格数,画面里本该有三个人的笑容,却只剩半朵将落的槐花。
槐花点点头,辫梢的干槐花扫过颈侧,像母亲临终前轻轻的一吻。她知道,当那些被雨水浸泡的胶片在投影仪下转动时,这个秋天的霜露,终将打湿所有被谎言烘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