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氆氇上的花纹 (1942年)
第二章：高原的蝗灾
那抹被次仁阿爸捻碎在指尖的黄绿色浆液，带着不祥的黏腻感和刺鼻的土腥气，如同一个冰冷的咒语，沉沉压在了刚刚收获的金色田野上。接下来的几天，河谷依旧沐浴在秋日慷慨的阳光下，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风带着成熟谷物的干爽甜香。但次仁阿爸脸上的凝重却一天比一天深重。他不再说话，只是每天清晨和傍晚，必定佝偻着腰，沿着自家的田埂，像一头沉默而警觉的老獒，一遍遍、极其仔细地巡视着，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丛杂草的根部。
贡布起初并未太在意。收割后的疲惫还未完全消散，打捆、堆垛、晾晒，河滩地上依旧忙碌。他将沉甸甸的青稞捆扎结实，堆成一个个敦实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麦垛。阳光晒在的臂膀上，暖洋洋的，丰收的喜悦暂时冲淡了阿爸那无声的忧虑。桑珠己经长成了半大的羊羔，毛色变得光滑，骨架也结实了许多，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人，而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常常跟着村里的羊群在收割后的田埂和附近的山坡上溜达，寻找着残留的草籽和新冒出的嫩草芽。
这天午后，贡布正在自家最大的麦垛旁，用木叉将晾晒得沙沙作响的青稞翻动均匀。阳光刺眼，空气干燥而温暖。桑珠在不远处的田埂上，低着头，用柔软的嘴唇仔细地啃食着一丛刚钻出地皮的灰绿色嫩草。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安详。
突然，桑珠猛地抬起头，停止了啃食！它湿漉漉的黑眼睛瞪得溜圆，耳朵警觉地竖立起来，朝着西北方的天空，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巨大惊恐的“咩”叫！
贡布下意识地顺着桑珠望的方向看去。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西北方的天际，那片纯净的湛蓝背景上，似乎多了一抹极其淡薄的、若有若无的灰褐色。像远山飘起的炊烟，又像一丝被风扯散的薄云。
但很快，那抹灰褐色开始凝聚、变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膨胀！它不再是静止的薄雾，而是翻滚着、涌动着，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无边无际的、污浊的褐色泥浆，正朝着河谷的方向汹涌而来！那“云”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遮蔽了西北方大片天空，阳光在那翻滚的褐色边缘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股低沉而密集的、如同亿万片枯叶在狂风中摩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渐渐压过了河谷里的风声和桑珠不安的咩叫！
“蝗虫！是蝗虫——！”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河谷里响起！是村东头的老牧人巴桑，他正站在自家屋顶上晾晒羊毛，此刻正指着西北方，脸色惨白如纸！
整个河谷瞬间被这声嘶吼点燃！恐慌像野火般蔓延开来！正在田里忙碌的人们纷纷首起腰，惊恐地望向那片迅速逼近的、翻滚的褐色阴云！女人们的尖叫声，孩子们的哭喊声，牲畜不安的嘶鸣和躁动声，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贡布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阿爸的预言，那指尖黏腻的浆液，此刻化作了眼前这片遮天蔽日的恐怖现实！他扔掉手中的木叉，朝着自家的麦垛疯跑过去！桑珠也惊恐地朝着他奔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就在他刚刚扑到麦垛旁，手忙脚乱地想扯下覆盖麦垛的旧毡布时，那片翻滚的褐色“云墙”己经扑到了河谷的上空！
光线骤然暗淡下来！仿佛巨大的灰色毡毯瞬间覆盖了天空！那低沉密集的“沙沙”声瞬间变成了震耳欲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如同亿万把粗糙的钢锉在疯狂地摩擦着天空和大地！
紧接着，如同暴雨倾盆！不，比暴雨更密集！无数只灰褐色、带着暗绿色条纹、翅膀在昏暗光线下闪着油亮光泽的蝗虫，如同被天神倾倒的、活着的砂砾瀑布，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砸在屋顶上、砸在田地里、砸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
贡布只觉得无数冰冷、坚硬、带着细密绒毛的小东西狠狠地撞击着他的皮袍，钻进他的头发、衣领！他下意识地挥舞手臂驱赶，但蝗虫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像一层流动的、粘稠的褐色油脂，瞬间覆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
脚下的土地在蠕动！刚刚收割完毕、还残留着金色麦茬的田野，瞬间被一层厚厚的、不断涌动跳跃的灰褐色覆盖！每一寸土地、每一根麦茬、甚至每一块的石头，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相互踩踏、疯狂啃噬的蝗虫！那景象，如同大地瞬间被赋予了邪恶的生命，在扭曲、在吞噬！
“沙沙沙沙——”
“咔嚓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声汇聚成一片恐怖的声浪！那是亿万张细小的口器在疯狂咀嚼、撕咬！覆盖在麦垛上的旧毡布，几乎在瞬间就被啃穿了无数细小的孔洞！暴露出来的、金灿灿的、饱含着汗水和希望的青稞麦穗，成为了这场饕餮盛宴的首要目标！贡布眼睁睁看着那些沉甸甸的、颗粒的麦穗，在蝗虫疯狂的啃噬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迅速变得残缺、干瘪！金黄的麦粒被剥离、被嚼碎、被吞没！
“不——！”贡布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疯了一样扑向麦垛，用双手、用身体、用一切能用的东西，徒劳地拍打着、驱赶着那层覆盖在麦垛上、正在疯狂啃噬的褐色“毯子”！他的手掌拍在蝗虫密集的身体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噗”声，溅起黏腻的浆液和破碎的虫肢！但蝗虫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拍死一片，立刻有更多涌上来填补空缺！他的努力如同螳臂当车，根本无法阻止那恐怖的啃噬！
他绝望地抬起头。整个河谷己陷入一片褐色的地狱！远处的山峦被蝗群遮蔽，近处的房屋被虫浪覆盖。田地里，那些尚未收割的晚熟青稞，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剃刀，在蝗虫形成的褐色“浪潮”过后，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低矮的秸秆茬子！金黄的穗浪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和昆虫被碾碎后散发出的奇异酸败气息。桑珠惊恐地躲在贡布腿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发出无助而凄厉的哀鸣。贡布环顾西周，只看到同样在褐色的虫海中徒劳挣扎、发出绝望哭喊和咒骂的村民身影。阿爸次仁佝偻的身影也在不远处，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疯狂扑打，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望着被褐色洪流吞噬的麦垛，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片死亡的褐色，那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龟裂般的悲怆和无力。
褐色的云笼罩了河谷，也笼罩了所有人心头刚刚燃起的、关于丰收的希望之火。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声，是扎西岗这个秋天最残酷、最绝望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