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冬储的忧虑
诺布的盐袋空了。老核桃树下那场艰难的交易,像一场短暂而虚弱的回光返照,给扎西岗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后,便迅速沉寂下去。换回来的粮食,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干涸的河床,只勉强润湿了表面,便消失在更深的裂缝里。家家户户的谷仓,那点可怜的增量,在无数双焦虑眼睛的注视下,以更快的速度塌陷下去。希望燃起的微光,很快就被更沉重的现实掐灭,只剩下更深的忧虑和冰冷的算计。
贡布家的土屋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气里桑珠的血腥气似乎淡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名为匮乏的冰冷气息。阿爸次仁佝偻着背,坐在火塘边唯一还算暖和的角落,面前摊开一个用旧羊皮缝成的、边缘磨损得发毛的粮袋。阿妈卓嘎蹲在旁边,怀里抱着那个从谷仓深处取出的、装着“赏赐”青稞的小布袋。弟弟蜷缩在卡垫上,裹着家里最厚的旧氆氇,小脸依旧蜡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爸阿妈的动作。
火塘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和卓嘎阿妈紧锁的眉头。次仁阿爸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捻起一小撮换来的青稞粒,又捻起更小的一撮那“赏赐”的、掺着沙土的劣质青稞,混合在一起。然后,他用一个最小的木碗,小心翼翼地将这混合的粮食盛满。
“这是……一天的。”次仁阿爸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他将木碗推到火塘边,浑浊的眼睛望向贡布和卓嘎阿妈,“全家人的。”
贡布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那木碗砸中。一碗?混合了沙土的一小碗?就是全家五口人一天的口粮?他几乎能想象那稀薄的、带着沙砾口感的糊糊滑过喉咙的滋味。饥饿的野兽在胃里发出更凶猛的咆哮。
阿妈卓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怀里那个小布袋打开,露出里面同样可怜巴巴的一点存粮。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将布袋里的青稞也倒进次仁阿爸的旧羊皮粮袋里。那动作,像在埋葬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次仁阿爸仔细地收紧羊皮袋口的皮绳,打了个死结。那干瘪的袋子被放在火塘边最干燥的地方,像一件供奉的圣物,又像一个沉重的、无法摆脱的诅咒。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家人,最终落在屋后那块晾着的、桑珠的暗褐色皮子上。
“那块皮子,”老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回响,“等开春,雪化了,路好走些……让诺布带去。”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换粮……或者……盐。”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羊皮袋,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生活碾碎的认命。桑珠最后的剩余价值,也要被榨取干净,去换取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的东西。贡布别开脸,不忍再看阿爸的眼神,更不忍看那块沉默的皮子。
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土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刺得人骨头缝都发疼。贡布裹紧身上单薄的旧袍子,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隙。外面,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着河谷,远处的念青唐古拉神山在阴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冰冷的轮廓。光秃秃的田野在寒风中瑟缩,像一片巨大的、惨白的裹尸布。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河谷,像无数冤魂在低语。这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慌。贡布望着这片毫无生机的灰白,一种巨大的、名为“撑不过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这漫长的寒冬,才刚刚开始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
央金家的土屋里,气氛却微妙地不同。炉膛里的火比往日烧得旺些,映照着织机前那个瘦削的身影。央金依旧沉浸在那片混乱的“战场”上,梭子在粗粝的、褪色的毛线间穿梭、碰撞,发出带着蛮力的“哐当”声。织机上那片“光影氆氇”己经初具规模,扭曲的线条、破碎的色块、突兀的深红,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荒凉与挣扎。拉姆阿妈喝了诺布带来的药,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虽然依旧虚弱地躺在卡垫上,但浑浊的眼睛己经能更清晰地追随着女儿的动作。她的目光落在那片奇异的织物上,从最初的惊愕、不解和深深的忧虑,渐渐变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默。她看着女儿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那被粗糙毛线磨得通红开裂的手指,看着那片从绝望废墟中硬生生挣扎出来的、带着痛感的“风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心疼,有无奈,或许……也有一丝被这野蛮生命力所撼动的微光。
就在这时,低矮的门板被轻轻叩响了。
贡布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他先向卡垫上的拉姆阿妈恭敬地躬身问好,目光随即被织机上的景象牢牢抓住。每一次看到这片不断扩大的“光影氆氇”,贡布的心都会被强烈地震撼。那扭曲的线条,多像他拔刀时手臂上贲张的血管;那突兀的深红,多像桑珠伤口渗出的血;那混乱的灰黄和脏绿,多像被蝗虫啃噬后荒芜的田野和被绝望笼罩的天空!这不是美,这是扎西岗的灵魂在粗粝布面上的痛苦投射!他怔怔地看着,一时忘了开口。
央金停下梭子,转过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询问。
贡布回过神,喉头有些发紧:“央金,阿妈啦……诺布大哥说,明天……他想看看你织的这个。”他指了指织机上的氆氇,声音有些迟疑,“他说……很不一样。”
央金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梭子上那束刺眼的深红线。她看向卡垫上的阿妈。拉姆阿妈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知道了。”央金低声应道,声音嘶哑。她重新转过头,拿起梭子,却没有立刻织下去,只是盯着那片混乱的织物,眼神有些恍惚。诺布大哥要看……他精明的眼睛里,会看到什么?是毫无用处的废物?还是……别的可能?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希冀,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在她疲惫的心头轻轻跳了一下。
入夜,风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猛烈地摇晃着低矮的土屋,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庇护所连根拔起。土墙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贡布裹着家里所有能御寒的破毡烂氆氇,蜷缩在冰冷的卡垫上。弟弟紧挨着他,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依旧不安地颤抖。阿爸阿妈那边也传来压抑的、因寒冷和忧虑而无法深眠的辗转声。
屋外,狂风卷起的雪粒像细密的砂石,疯狂地扑打着窗棂和门板,发出密集而恐怖的“沙沙”声。那声音无孔不入,钻进耳朵里,钻进心里,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每一次风势稍歇,那短暂的寂静反而更令人心悸,仿佛预示着下一波更猛烈的冲击。贡布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风声、雪粒声、土屋的呻吟声、家人压抑的呼吸声……寒冷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缠绕着他的身体,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僵了。
桑珠温顺的眼睛在黑暗中浮现。
管家多吉冰冷无情的算盘声在耳边回响。
诺布大哥那句“先换粮”带来的短暂温暖早己消散。
央金织机上那片混乱挣扎的“光影”在脑海闪过。
还有屋后那块沉重的、暗褐色的皮子……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狂暴的风雪夜里翻腾、挤压。生存的绳索,勒得他几乎窒息。谷仓里那点可怜的粮食,能支撑多久?阿爸阿妈日渐衰弱的身体,能抗住这酷寒吗?弟弟那蜡黄的小脸……央金家那奇异的氆氇,究竟会带来什么?管家多吉那冰冷的算盘,开春后又会如何落下?诺布大哥模糊提到的“东边不太平”,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沉重的问号,像冰冷的秤砣,坠在他的心上,沉甸甸地坠向无底的深渊。他蜷缩得更紧,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更深邃的、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和茫然。这漫长的寒冬,才刚刚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而黎明前,往往是最冷的时刻。
风,在屋外发出凄厉的长嚎,卷着雪粒,仿佛要将整个扎西岗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