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磨刀石上的寒光
诺布带来的银章嘎和盐,像几颗滚烫的石子投入扎西岗死寂的冰湖。短暂的涟漪之后,是更深的沉寂,一种被短暂微光映照后、显得更加浓稠的绝望。银币的光芒无法驱散西行盐道的阴影,反而将那阴影衬得更加巨大、更加冰冷。央金家土屋里那袋被贡布扛走的盐,沉甸甸地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头,那不是希望,是通往绝望的干粮。
消息如同寒风中的雪沫,无声地飘进了措康管家的耳朵。杂役垂首汇报时,多吉擦拭黄铜茶碗的手甚至没有一丝停顿。他只是听着,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在炉火映照下闪烁、跳跃,如同冰层下湍急的暗流。当听到“冈仁波齐的泪”这个名字,听到那混乱风暴换来的银章嘎时,他擦拭碗壁的动作才极其轻微地滞涩了一下,指腹在光滑冰冷的铜面上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指纹。随即,他放下软布,枯瘦的手指在矮几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冰冷的钟摆,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
“雪化后第七天。”他最终开口,声音平板,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重量,“告诉贡布。驮队,出发。”杂役躬身退下,留下管家独自对着那只擦得锃亮、映着炉火光芒的黄铜茶碗。多吉端起碗,碗壁的冰冷透过指尖渗入。他的目光穿透袅袅上升的热气,投向窗外茫茫雪原,投向贡布家低矮的土屋,投向那条隐没在西方天际的、名为盐道的死亡之路。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风暴?痛苦?能换银子的风暴和痛苦?有趣。他啜饮了一口早己冷却的糌粑糊,感受着那粘稠冰冷的质感滑过喉咙。贡布肩上那袋盐,和那个扭曲的、被命名为神山之泪的“东西”,在他冰冷的算盘上,都成了可以重新掂量的砝码。
* * *
贡布家的土屋,空气比屋外的冻土更坚硬。阿爸次仁佝偻在火塘最暗的角落,浑浊的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枯井,映不出半点光芒。那几枚沉甸甸的银章嘎被阿妈卓嘎用破布层层包裹,藏在了谷仓最深的角落,仿佛那不是救命的钱,而是烫手的烙铁,是儿子用命换来的预付款。每一次看到那藏匿的角落,老人都感觉心口被剜掉一块肉。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火塘边一块粗糙的石头,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垢。
阿妈卓嘎的动作更加机械。她沉默地搅动着锅里稀薄的糊糊,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眼眶红肿的轮廓。每一次搅动,木勺刮过锅底的声音都像钝刀在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弟弟蜷缩着,小小的身体裹在破氆氇里,眼神怯怯地在阿爸、阿妈和哥哥之间游移,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名为“倒计时”的重压。
贡布没有坐在火塘边。他独自一人,蜷在屋后羊圈冰冷的角落里。这里早己空荡,只剩下桑珠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干草腐朽的气息。凛冽的寒风从土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身体。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三样东西:
那袋沉重的、散发着浓烈咸味的盐。牦牛毛毡的口袋粗糙地摩擦着地面,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一把磨得发亮、顶端带着弯钩的防身长棍。冰冷的铁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这是雪沟搏斗的伙伴,也将是西行唯一的倚仗。
最后,是一块巴掌大的、边缘粗糙的青黑色磨刀石。石面冰冷坚硬,布满细密的纹路。
贡布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冰,死死地钉在那块磨刀石上。他伸出粗糙的、布满冻疮裂口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冰冷的石面。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手臂蔓延,他却像抓住了某种力量的源泉。
然后,他拿起那把长棍。沉重的木柄入手冰凉。他将顶端那寒光闪烁的铁钩,稳稳地、用力地按在了磨刀石粗糙的表面上!
“嗤——啦——”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猛地撕裂了屋后死寂的空气!铁与石在巨大的力量下剧烈地摩擦、碰撞!冰冷的火花瞬间迸溅出来,如同微缩的、转瞬即逝的闪电,在昏暗的角落里一闪而灭!
贡布的手臂贲张起肌肉的线条,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每一次推动,都用尽全身的力气!铁钩锋利的刃口在青黑色的石面上反复刮擦、研磨,发出持续不断、如同鬼哭般的“嗤啦”声!那声音冰冷、单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坏力,像是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不甘和绝望,都通过这粗暴的摩擦,硬生生碾碎在石头里!
火星随着他每一次凶狠的推拉,不断迸溅,又迅速湮灭在寒冷的空气中。冰冷的石屑簌簌落下,沾在他冻得通红的指节上,沾在他破旧的袍子上。铁钩的锋刃在反复的研磨下,变得更加锐利、更加幽冷,反射着羊圈角落里透进来的、惨淡的微光,如同死神缓缓睁开的眼睛。
屋前,火塘边的阿爸次仁,身体随着屋后传来的、一下又一下刺耳的“嗤啦”声,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摩擦声响起,都像一把无形的锉刀,狠狠锉在他的心上。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那块粗糙的石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原地,抵抗着那声音带来的巨大恐惧。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的麻木。
阿妈卓嘎搅动糊糊的手停了下来,木勺悬在锅边。她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持续不断的磨刀声,像冰冷的钢针,扎穿了她的耳膜,扎进了她早己破碎的心脏。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冰冷的锅沿,瞬间被吸干,不留一丝痕迹。
弟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将脸深深埋进破氆氇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声音。但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稚嫩的心里。
“嗤啦——嗤啦——”
磨刀声还在继续。贡布如同入魔,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滚落,滴在冰冷的磨刀石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他的眼神空洞而冰冷,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己被冻结,只剩下机械的、用尽全力的研磨动作。铁钩的锋刃越来越亮,寒气越来越盛。那袋沉重的盐,就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不知过了多久,当屋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寒风在河谷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呜咽时,贡布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手臂。那柄长棍顶端的铁钩,在羊圈昏暗的角落里,散发出一种幽冷、致命的光芒。刃口被磨得薄如纸片,寒气森森,仿佛看一眼就能割伤灵魂。他伸出拇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冷的锋刃。
一丝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瞬间出现在他粗糙的指腹上。尖锐的刺痛传来,伴随着一丝温热的液体渗出。
贡布看着那点鲜红,看着它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干涸留下的盐渍。他将磨得锋利无匹的长棍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屋后土墙的缝隙,投向西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通往未知盐湖的、死亡般寂静的黑暗。
磨刀石上,只留下无数道深深的、杂乱的刮痕,像一张被痛苦扭曲的脸,无声地诉说着风暴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孤绝的、淬炼寒光的准备。盐袋沉默,铁钩低吟,磨刀石上,只余下西行绝路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