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一辆青篷马车缓缓走在京郊荒芜的官道上。
车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
车辕上，仅有一个老车夫，裹着棉袄，缩着脖子。
林夫人坐在车内，紧紧攥着一方，早己被泪水浸透又干涸的手帕，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缝隙外不断倒退的荒凉景色。
林茂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脸色蜡黄灰败。
辞官的奏折递上去，陛下甚至连一句挽留的客套话都没有，只有一道冰冷的朱批“准奏”。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此刻体会得刻骨铭心。
二皇子府？
更是连个送行的人影都无。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老车夫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爷…夫人…前面…前面有人拦路。”
林茂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疑和恐惧。
林夫人也瞬间绷首了身体。
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谁会拦他们？
难道是…杀人灭口？
林茂强自镇定，颤抖着手撩开车帘一角。
昏沉的暮色中，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长亭旁，静静地停着一辆通体玄黑、毫无纹饰的宽大马车。
车前，立着两道身影。
一人披着同色大氅，身姿挺拔，负手而立。
暮色勾勒出他侧脸轮廓，眉骨那道浅疤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正是靖王萧绝。
他身旁半步之后，站着一个素衣女子，身形纤细，裹着月白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安静地立在那里，正是沈青璃。
在他们身后，还停着一辆由王府侍卫看守的、盖着厚重黑布的板车。
林茂放下车帘，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脸色惨白。
“是…是谁？”
林夫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臂。
“是…阎王…”
林茂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吗？
连最后一丝逃离的生机都要掐灭？
这时，萧绝冰冷的声音穿透暮色，清晰地传来：
“林尚书，令嫒的‘尸身‘本王，亲自送来。”
尸身？
林茂猛地推开妻子的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踉跄着几乎是滚下了马车！
林夫人也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下来，两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朝着那盖着黑布的板车疯了一般冲过去！
“娇娇，我的娇娇啊！”林夫人哭嚎着，手颤抖着伸向那冰冷的黑布。
萧绝冷眼看着这对悲痛欲绝的夫妇冲向板车，并未阻拦。
就在林夫人颤抖的手即将触碰到黑布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压抑的呜咽，从黑布之下传了出来！
林茂夫妇的动作猛地僵住！
那呜咽声又响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恐惧。
林夫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那微微起伏的黑布。
林茂的眼中更是充满了惊骇和荒谬——死人…怎么会出声？！
“哗啦——！”
盖在板车上的厚重黑布，被从里面猛地掀开！
一个穿着素白中衣、头发凌乱的身影，突然从一堆稻草中坐了起来！
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惊惧，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但那双眼睛——
那双盈满了泪水、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委屈的眼睛——赫然正是林娇娇！
“爹！娘——！”
林娇娇看清了眼前两张无比熟悉的脸，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瞬间爆发出来。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手脚并用地从板车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呆住的父母！
“娇娇？！娇娇！”
林夫人如梦初醒，发出一声近乎尖叫的狂喜呼喊，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扑进怀里的女儿！
那温热的、颤抖的、真实存在的身体！
是她活生生的女儿！
她抱着女儿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真的是你？你没死？我的娇娇！你没死！老天爷啊！菩萨保佑！”
林茂却僵在原地，他看着紧紧相拥、哭作一团的妻女，看着女儿那张虽然苍白却分明带着生气的脸，又猛地抬头看向几步之外，那对夜幕下的身影。
死而复生？不！
是假死！
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是靖王萧绝和那个沈氏精心布下的一个弥天大谎！
一个将他们林家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碾碎了他半生经营、迫使他狼狈辞官滚出京城的惊天骗局！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几日前王府池畔的“意外”，那冰冷的“尸体”，今日朝堂上的辞官折，以及此刻这荒亭边的“遗体奉还”…
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将他林茂，将他整个林家，都当成了这盘棋局里一枚被肆意摆布、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棋子！
女儿是饵，而他林茂的仕途和尊严，就是这场戏落幕时被丢弃的残渣！
林茂身体晃了晃，手指死死抠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萧绝的目光缓缓扫过紧紧抱着女儿哭泣的林夫人，最后落在浑身颤抖、脸色变幻不定的林茂身上。
“林尚书，”
他顿了顿：“本王只克…该克之人。”
“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萧绝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沈青璃无声地跟上，素白的斗篷被风吹起一角，两人登上那辆玄黑马车，车夫扬鞭。
沉重的车轮碾过官道的碎石，很快便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荒凉的长亭边，只剩下林茂一家三口，以及那辆空了的板车。
林娇娇还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地啜泣，林夫人紧紧抱着她，口中喃喃着“没事了…娇娇没事了…”
林茂却依旧僵立着，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
良久，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眼，从干裂的唇边溢出：
“也…罢。”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无比沉重地走向那辆的青篷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