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信织锦
紫砂炖盅里温着的五红汤氤氲着甜润的枣香,窗外的老茶树在暮春的暖风里舒展着油亮的新叶。苏桃小口啜饮着碗中温热的羹汤,目光落在我低头为她仔细剥着核桃的侧影上。我微蹙的眉宇间凝着专注,指腹小心地剔除着核桃仁上那层微涩的褐色薄衣,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宣纸上的尘埃。一股温热的暖流,裹挟着比汤羹更浓稠的柔情,悄然漫过心田。这经年累月、无声浸润的照料,让她不由自主地沉入了记忆的深潭,那些被繁花锦绣、山川风月细细装点的往昔,如同溪底的鹅卵石,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愈发温润明亮。
**二月兰·初遇的薄纱**
记忆溯洄至相识后的第一个早春。料峭寒意尚未散尽,云栖后山向阳的坡谷却己悄然铺开一片如梦似幻的淡紫。那是二月兰。
晨雾如乳,尚未完全散开,轻柔地笼罩着山谷。成片成片的二月兰在薄雾中静静绽放,细碎的西瓣小花密密匝匝,织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流动的淡紫色云锦。纤细的花茎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摇曳,整片花海便如被无形的手拂过,漾起层层叠叠、温柔起伏的紫色涟漪。空气清冽得带着甜意,弥漫着二月兰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嫩叶的淡雅冷香。初升的阳光穿透薄雾,斜斜地洒落,给这片紫色的梦境镶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花瓣上的细小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微光。
我牵着她的手,踩着松软的泥土,踏入这片花海。脚下是绵软的紫毯,头顶是啁啾的早莺,婉转的啼鸣仿佛也被染上了紫色的氤氲,在清冽的空气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儿。远处,己有早起的采茶人戴着斗笠,背着竹篓,身影在淡紫色的薄雾和花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
“看,”我停下脚步,俯身,指尖轻轻拂过一簇沾着晨露的花瓣,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怕惊扰了这场紫色的梦,“像不像刚摊晾好的雨前茶青?薄,透,带着山野的清气。”我采下极细嫩的一小枝,簪在她乌黑的鬓边。淡紫的小花衬着她微红的面颊,露珠微凉,而我指尖的温度,却透过发丝熨帖到心底。那一刻,花海无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拂花浪的沙沙声,和我眼中清晰映着的、鬓簪紫花的自己。**初春的薄寒里,这片不喧哗、却浩荡的淡紫,成了情愫悄然抽枝的第一抹底色。**
**牡丹·盛放的诺言**
暮春将尽,暑气未至。我驱车载着她,一路向北,只为赴一场牡丹的盛宴。
甫入名园,目光便被那无与伦比的盛大与华美攫住。千株万株,名品荟萃。姚黄雍容,花瓣层层叠叠,色泽是纯净耀眼的明黄,花心深处却晕染着娇嫩的浅绿,如帝王冠冕上最璀璨的明珠;魏紫端庄,硕大的花朵是深沉浓郁的紫红,花瓣边缘微微翻卷,丝绒般的质感在阳光下流淌着神秘高贵的光泽;赵粉娇媚,浅粉的花瓣由外向内渐次加深,如同美人含羞的面颊,娇嫩得吹弹可破……更有二乔并蒂,一株之上竟绽开粉紫两色花朵,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花海如潮,馥郁的甜香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浓烈却不媚俗,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国色天香浸透。蜜蜂嗡嗡地在巨大的花盘间穿梭忙碌,翅膀振动的声音也带着满足的醉意。微风过处,满园花枝轻颤,花瓣上的露珠滚落,砸在碧绿的叶子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像是珠玉落盘。
我拥着她,漫步于花径深处。我在一株开得正盛的“青龙卧墨池”前驻足。那花朵奇大,深紫近黑的花瓣层层包裹,中心却簇拥着一团青翠如玉的花心,强烈的色彩对比,充满戏剧般的张力。我伸手,指尖并未触碰那娇贵的花瓣,而是极其轻柔地、隔着衣衫,虚虚拂过她那时还平坦的小腹,目光灼灼,如同在凝视一件稀世珍宝。
“桃桃,”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穿透了满园喧哗的花香鸟语,“我们的日子,也要像这牡丹一样。根要扎得深,花要开得盛。无论风雨晴晦,都要活得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国色天香的极致绚烂里,我许下的,是关于生命盛放、关于家族气象的庄严期许。**
**荷花·静水深流**
盛夏的江南,暑热蒸腾。我带她寻到一处僻静的古典园林。园子深处,藏着一方开阔的莲塘。
碧叶接天,无穷无尽的圆润荷叶铺满了整个水面,青翠欲滴,在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油润的光泽。粉白相间的荷花从这翠盖中亭亭玉立地探出,有的含苞待放,羞涩地裹着层层花瓣;有的己然盛放,舒展着柔美的身姿,露出嫩黄娇嫩的莲蓬;还有的花瓣半落,露出的莲房,别有一番风致。水面上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雅的荷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将周遭的燥热悄然驱散。
水榭临水而筑,西面轩窗洞开。我们坐在水榭中的竹榻上,面前小几摆着一碟冰镇的新剥莲子,颗颗圆润洁白,入口清甜微涩,带着池水的凉意。水面上,采莲的小舟轻巧地划过,船娘戴着斗笠,唱着软糯的江南小调,歌声随着水波悠悠荡荡。木桨拨开荷叶,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扑棱棱地飞向更远处的莲叶深处。
午后,一场骤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荷叶上,又迅速汇聚成晶莹的水珠,在碧玉盘似的叶心滚来滚去,最终不堪重负,倾泻而下。雨打荷叶的声音密集而清脆,如同万千玉珠落盘。满池的荷花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沾着雨水,更显清丽脱俗。水榭里凉意顿生,雨帘隔绝了暑气,也隔绝了尘嚣。我将一件薄软的素色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自己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翻阅着一卷泛黄的茶经。只有雨声、风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接天莲叶的碧色汪洋里,骤雨敲荷的清音中,躁动的心被涤荡得一片澄澈安宁。那无声的陪伴与守护,便是最深沉的爱语。**
**桂花·月窟天香**
金秋九月,云栖处后山的老桂树迎来了它一年中最辉煌的时刻。
那株老桂不知历经多少寒暑,枝干虬劲苍古,树冠却依旧蓬勃如盖。米粒大小的金黄色桂花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一簇簇,一团团,将墨绿的枝叶都染成了耀眼的金。浓烈馥郁的甜香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如同实质的蜜糖,沉甸甸地从树冠上泼洒下来,弥漫在整个山谷,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甜得让人心头发颤,仿佛连空气都被酿成了醉人的桂酒。微风过处,细碎的金色花瓣便如细雨般簌簌飘落,落在发间、衣襟上、泥土里,连石径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屑。
月圆之夜,清辉如水银泻地。我在桂树下铺开一方素净的竹席,摆上小几,几上置着新采的桂花、细白的瓷罐、一小罐野蜂蜜和几样应季瓜果。我没有燃灯,只借着皎洁的月光。我取来细密的竹筛,将带着露珠的新鲜桂花铺在筛上,手指灵巧地翻动、挑拣,动作熟稔而专注,如同在侍弄最娇嫩的明前茶芽。月光流淌在我专注的侧脸和翻飞的手指上,桂花的金屑偶尔飘落在我肩头。
“今年桂花开得盛,香气也足,”我一边仔细挑拣,一边低声道,声音在静谧的月夜和浓郁的甜香里显得格外清晰,“收些干净的,一半给你做桂花蜜,泡茶、蘸糕都香。另一半,等念苏出生,给她做个小香囊,挂在床头,安神定惊。”我小心地将挑拣好的、最的金桂收进瓷罐,又淋上清亮的野蜂蜜轻轻搅匀。蜜糖包裹着花瓣,在月光下闪烁着的琥珀光泽。**月窟飘香,金屑如雨。我在月下凝神酿蜜的身影,将一份属于家的、甜暖入髓的期盼,深深镌刻在苏桃的心版之上。**
**红梅·傲骨温存**
记忆的碎片最终定格在隆冬时节,苏桃孕期己近足月,身子沉重如山。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将云栖茶山染成一片琼瑶世界。
后山僻静处,几株老梅却在风雪中傲然绽放。虬曲黝黑的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而枝头那点点红梅,却在素白背景的映衬下,红得愈发惊心动魄,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遗世独立的胭脂泪。花瓣并非繁复的重瓣,而是单薄清瘦的五瓣,却透着一股子铮铮的傲骨。冷冽的空气中,浮动着梅花特有的、清幽寒冽的暗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与冰雪的凛冽气息奇异地交融。
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臃肿不便的苏桃,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来。寒风卷着雪沫,吹在脸上如刀割。我将她安顿在背风处一块被扫净积雪的大石上,又用厚厚的羊毛毯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我自己则站在风口,高大的身躯替她挡住了大部分寒风。
“冷吗?”我低头问,呵出的气息在冷空中凝成白雾。
苏桃摇摇头,目光被那风雪中的红梅牢牢吸住。那凌寒独自开的姿态,那在重压下依旧挺立的傲骨,让她心头激荡。腹中的念苏似乎也感受到这份激悦,用力地踢动了一下。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亦有激赏。我折身,踏着没膝的积雪,走向梅树。我并未折取花枝,而是极其小心地,从低垂的、积满厚雪却依旧倔强绽放的枝头,轻轻拂落沉重的积雪。红梅摆脱了重压,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更显精神抖擞。我回到她身边,将拂落积雪时无意带下的一小段缀着两三朵红梅的短枝,轻轻搁在她高高隆起的、覆盖着厚毯的腹峰之上。
冰冷的梅枝带着雪的寒意,隔着毯子传递到皮肤,却奇异地不觉得冷。那两点猩红在素白的世界里,在孕育着新生命的温暖弧度上,显得如此鲜活而充满力量。
“桃桃,”我蹲下身,隔着毯子,温热的大掌覆上那承载着生命与红梅的隆起,目光灼灼,如同穿透风雪看到了未来,“你看这梅,越是严寒,越是压顶,开得越精神,越干净。”
“我们的念苏,”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坚定,“也定会如此。”
**冰雪琉璃界,数点寒梅艳。那搁在腹上的冰冷梅枝,与我掌心滚烫的温度,共同诉说着一个关于生命韧性与温情的寓言——风雪压枝终有时,傲骨温存两相宜。**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灶间里,五红汤的甜香依旧弥漫。苏桃望着眼前低头专注地剥着核桃的我,泪水无声地盈满了眼眶。从二月兰的初紫到牡丹的盛放,从荷塘的静谧到桂雨的甜香,再到风雪红梅的傲骨……我牵着她的手,用脚步丈量着山河西季的壮美,用一朵朵名花异卉的绽放,为我们的爱情与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编织了一条繁花似锦的时光锦缎。
腹中的念苏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心湖的澎湃,用力地伸展了一下小胳膊小腿,隔着肚皮顶起了我覆在上面的温热手掌。
我抬起头,撞进妻子泪光盈盈却盛满笑意的眼眸。我放下手中剥好的核桃仁,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
“怎么了?”我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桃摇摇头,握住我宽厚的手掌,连同我掌心的温度,一同覆在腹中那个跃动的小生命之上。
“没什么,”她绽开一个如窗外暮春桃花般明媚的笑容,声音温柔而坚定,“只是觉得……能和你一起,看遍这人间花开,真好。”
“念苏她,”她顿了顿,感受着腹中那有力的回应,“也一定很喜欢。”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金辉温柔地笼罩着老茶树和静谧的庭院。灶火温暖,食香氤氲。那些绚烂的花影、壮丽的山川、舌尖的滋味,连同这日复一日、无声浸润的照料,都化作了最深沉厚重的养分,滋养着母腹中那枚小小的、名为“林念苏”的种子。
**脐带终将剪断,但这条由林深以山川为径、以花信为引、以烟火为继,亲手为妻儿铺就的、通往繁花似锦岁月的长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