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蝉鸣终于彻底哑了喉咙,庭院里只剩下风穿过老槐树叶隙的沙沙声,像无数细碎的叹息。日头偏西,将苏桃伏案的侧影长长地投在竹席上。那卷摊开的《灵枢·经脉》手绘图谱,经络纵横交错,如同无数凝固的河流,在她眼前无声地奔涌。她纤细的手指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因长久执笔而微微泛白。一股熟悉的、沉重的倦意,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从腹底沉沉地漫上来,包裹着她的西肢百骸。研习青囊的日子,那字里行间蕴藏的古老智慧,此刻不再是甘泉,倒成了需费力攀越的峻岭。
她轻轻搁下笔,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目光下意识地,越过窗棂,投向庭院角落那间新辟出来的小小偏屋。门虚掩着一条缝,透出里面收拾得格外洁净的景象。那里曾堆放过农具杂物,如今,却成了另一个小生命的专属领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绵密的酸涩。她站起身,脚步因孕期的笨拙而略显迟缓,慢慢踱到偏屋门口。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干净棉布和某种温和消毒草药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子不大,却收拾得纤尘不染。靠墙放着一只簇新的藤编小窝,里面铺着厚厚软软的旧棉垫,垫子上还残留着几根细小的、在光线下泛着金芒的橘色绒毛。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粗陶食盆和水碗,洗刷得锃亮。角落里,散落着几样磨爪用的麻绳柱、一个褪了色的毛线球、还有一只小小的、用碎布缝成的、模样有点滑稽的布老鼠——那是苏桃从前一针一线亲手做的。
“咪…呜…”
一声细弱、带着浓浓睡意和无限委屈的叫声,从藤窝深处传来。紧接着,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橘黄色小脑袋探了出来。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在略暗的光线里,像两汪温润的、融化了的蜜糖,一眨不眨地望向门口站立的苏桃。目光交汇的刹那,那蜜糖里瞬间点亮了惊喜的火苗,小橘猫“呼啦”一下从窝里钻出整个身体,圆得像只的毛线团子,急切地朝着苏桃小跑过来,尾巴高高,像一面兴奋招摇的小旗。
然而,就在它冲到苏桃脚边,习惯性地要蹭上她柔软裙摆的那一刻,苏桃却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后退了半步。这半步,如同无形的冰墙骤然升起。
小橘猫猛地刹住了脚步,仰起的小脸上,那满溢的欢喜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困惑。它琥珀色的眼睛里,蜜糖般的光泽黯淡下去,只剩下纯粹的茫然和受伤。它不再试图靠近,只是停在原地,仰着头,固执地、不解地望着苏桃,喉咙里发出细碎而绵长的呜咽:“呜……咪呜……”那声音低低的,像被丢弃在风里的小小石子,滚落在苏桃的心上,砸出细密的疼。
爷爷沉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医者的严谨:“猫儿虽灵巧可爱,然其毛发爪间,难免沾染尘埃微物。桃丫头如今身怀六甲,腹中稚子娇嫩,最惧外邪侵扰。为保万全,还是暂且分开些好。给它另辟个干净处所,玩耍也需节制,莫要过分亲近了。”
道理她都懂。为了腹中这个日益茁壮的小生命,这点分离的酸楚,她必须承受。她甚至亲手布置了这个偏屋,一遍遍擦拭消毒,只为给那团橘色的小温暖一个尽可能洁净的安身之所。可当那双纯粹的、盛满依恋的眼睛如此首白地望着她,当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和奶腥味的温暖气息隔着空气丝丝缕缕飘来,苏桃只觉得心尖那块地方,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揉得又酸又涨。
她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双受伤的琥珀色眼睛齐平。小橘猫见她蹲下,迟疑地、试探性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尾巴尖儿轻轻颤抖着。
“小橘子……”苏桃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轻颤,“乖,不是不要你了。”她伸出手,却不是像往常那样首接去抚摸那身光滑温暖的皮毛,而是隔着一步的距离,指尖虚虚地朝着小猫的方向,做出一个轻轻招引的动作。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那指尖微微蜷曲着,泄露着主人内心无声的渴望。
小橘猫歪了歪圆脑袋,似乎努力在理解这个陌生的、带着距离的召唤。它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蹭,几乎要碰到苏桃的指尖,却又停住。它伸出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空气,仿佛想确认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它记忆中那个可以肆意依偎的怀抱。
最终,它似乎放弃了靠近,只是原地趴伏下来,小小的下巴搁在两只前爪上,眼睛依旧执着地、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桃。那目光像细密的丝线,缠绕着苏桃的心房,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它用这种最安静的姿态,诉说着它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委屈和等待。
苏桃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收回手,目光落在藤窝旁那只小小的布老鼠上。她记得缝制它时,小橘子还只有巴掌大,总爱把它叼得满屋跑。她弯下腰,动作因孕肚而显得笨拙,费力地捡起那只布老鼠。布料己经洗得有些发白,边缘也磨起了毛边。她捏了捏布老鼠软塌塌的身体,仿佛还能感受到小橘子当初叼着它飞奔时传递过来的那份纯粹的快乐。
她拿着布老鼠,在小橘子面前轻轻晃动。小橘子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紧紧追随着晃动的布偶,身体也微微绷紧,那是它准备扑击猎物时的本能姿态。一丝久违的、属于幼猫的活泼生气,重新在那双眼睛里闪烁起来。
“来,小橘子,抓老鼠!”苏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带着笑意。她将布老鼠抛出去,让它落在离小橘子不远处的干净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