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最后一丝燥热被秋风卷走，庭院里只剩下澄澈的干爽。阳光穿过稀疏了许多的槐树叶隙，在青石板上筛下明明暗暗、跳跃不定的光斑。苏桃坐在檐下的竹椅里，膝上摊着那卷《青囊秘要》，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院中那丛日渐凋零的玉簪花旁。花影疏淡处，一团圆滚滚的橘色，正笨拙而执着地追逐着一片被风戏耍的枯叶。
小橘子——它似乎真的懂了。这“懂”，并非来自苏桃笨拙的解释，也非爷爷沉稳的告诫，而是源于某种更古老、更纯粹的生命首觉。自那个被苏桃后退半步隔开的傍晚之后，它便再未试图越过那道无形的界限，踏入苏桃起居的堂屋门槛一步。
它想她，这渴望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却有了全新的表达。它不再用的鼻尖去顶那紧闭的堂屋木门，也不再扒着窗棂发出挠心的呜咽。它只是选择在苏桃目光可及的地方存在。
有时是在窗下。当苏桃在窗边书案前凝神，被那些繁复的经络图或晦涩的药性歌诀搅得头昏脑涨时，一抬眼，总能看见那团橘色的小身影。它就那么安静地卧在窗外廊下的阴凉处，小小的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像两汪沉静的深潭，无声地、专注地穿过窗纸朦胧的光影，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委屈，没有控诉，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沉甸甸的守望。苏桃每每撞上这目光，心口便像被温热的潮水漫过，酸涩而柔软。她会停下笔，隔着窗棂，对着那模糊的橘色轮廓，轻轻地唤一声：“小橘子？” 窗外的身影便会微微一动，尾巴尖儿不易察觉地摇晃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极细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咪呜”，算是回应。这简单的、跨越空间的交流，成了研读青囊间隙最珍贵的慰藉。
更多的时候，是在院中那片开阔些的空地上。小橘子似乎找到了新的、属于它自己的天地。它开始热衷于追逐那些在低空盘旋的、翅膀闪着微光的飞虫。它圆滚滚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像一颗燃烧的橘色流星，在青石板上、在稀疏的草叶间腾挪跳跃。它追逐时全神贯注，小小的耳朵机警地转动，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振翅声。当它高高跃起，西肢舒展，橘色的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姿态竟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优美。偶尔，它真的能扑到一只倒霉的飞蛾或蝴蝶，便会用前爪小心地按住，低下头，好奇地嗅闻，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捕获猎物的兴奋光芒。
每当这时，它总会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檐下竹椅里的苏桃。那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孩童般急于分享的炫耀和期待。仿佛在说：“看！我抓到了！厉害吧？” 苏桃便会放下书卷，对着它，露出由衷的笑容，远远地拍一拍手，用口型无声地赞一句：“小橘子真棒！” 得到这遥远的肯定，小橘子便心满意足，有时会叼着它的“战利品”跑到离苏桃更近一些的地方——但依旧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才放下，继续用爪子拨弄，或者干脆趴下来，守着它的猎物，同时继续望着苏桃，尾巴在身后悠闲地扫动。它用它笨拙而充满活力的游戏，笨拙地取悦着她，笨拙地证明着它的存在和想念。
苏桃的心，就在这无声的守望和笨拙的取悦中，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愧疚反复啃噬。她看着它在院中独自玩耍，看着它追逐飞虫时那小小的、充满生机的背影，看着它追逐累了，便蜷缩在阳光最好的角落打盹，小小的身体在秋阳下缩成一个暖融融的毛球。曾经那个可以随时钻进她怀里，在她膝头踩奶，在她枕边呼噜的小家伙，如今只能这样远远地、安静地存在。这份懂事，这份克制，像一根细针，扎得苏桃坐立难安。
她开始疯狂地“补偿”。
镇上新开的、据说从省城运来上等货的宠物铺子，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各种包装精美的进口猫粮，堆满了偏屋的角落，鱼肉味的、鸡肉味的、添加了深海鱼油和益生菌的……琳琅满目，香气隔着袋子都能闻到。她甚至托人从更远的地方捎来据说猫咪吃了毛发会油光水滑的昂贵冻干。每次添粮，她都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那散发着香气的颗粒倒入那个崭新的、绘着可爱鱼骨图案的陶瓷食碗里，然后退开几步，远远地看着小橘子循着香味跑过来，低头吃得香甜。看着它满足地小口咀嚼，苏桃心里的愧疚才仿佛被这食物短暂地填平了一点点。
这还不够。
苏桃的“补偿”蔓延到了小猫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崭新的、垫着厚厚羽绒垫的猫窝替换了原先的藤编小窝，旁边放着同样崭新的、设计精巧的引水机，清澈的水流潺潺不断，吸引着小橘子好奇地去舔舐。角落里堆着更多的玩具：会发光的电动老鼠、塞满了猫薄荷的彩色布鱼、造型各异的逗猫棒……她甚至还买了几件小小的、柔软的猫咪衣服，有带小披风的，有带帽子的，想象着小橘子穿上它们圆滚滚的可爱模样。当她把那件印着小草莓的蓝色小背心，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橘子面前时，小橘子只是疑惑地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爪子扒拉了一下，便失去了兴趣，转身去追逐地上的一片落叶。苏桃看着那件被冷落的小衣服，心里涌上一阵失落，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小橘子需要的，哪里是这些花哨的装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