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隆重的一次“仪式”，是更换猫砂。她买回了最贵、据说除臭和结团效果都最好的豆腐猫砂，颗粒洁白细腻，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她将偏屋里那个用了许久的旧砂盆彻底清洗消毒，倒掉原来的普通砂，换上这雪白的新砂，堆得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她特意守在偏屋门口，看着小橘子被新砂陌生的气味吸引，好奇地走进去，在盆边试探性地嗅闻，然后用小爪子小心翼翼地刨了刨那洁白细腻的颗粒，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它还是谨慎地踏了进去，在里面转了两圈，完成了“任务”。它跳出来时，小爪子上沾了些许白色的粉末，它有些不习惯地甩了甩爪子。苏桃远远地看着，心里既欣慰又莫名地酸楚。她走过去，隔着几步，轻声地、絮絮叨叨地嘱咐：“小橘子，这是新砂，很干净的，以后就用这个了……要记得埋好哦，这样才卫生……你闻闻，是不是香香的？” 小橘子抬起头，琥珀色的大眼睛望着她，似乎在努力理解她话语里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地“咪”了一声，算是回应。
爷爷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坐在堂屋门口的老藤椅上，手里捻着一串光滑的乌木念珠，目光沉静地掠过庭院，掠过那个忙着布置猫窝、更换猫砂、远远投喂的身影，也掠过那只在阳光下追逐落叶、偶尔停下来望向檐下的橘色毛团。苏桃那种近乎笨拙的、用物质堆砌的“爱”和深藏眼底的愧疚，在他阅尽世事的眼中，清晰得如同掌纹。
一日午后，苏桃刚把一大包新买的、据说能美毛护肤的猫零食放进偏屋，走出来时，正遇上爷爷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了然。
“桃丫头，”爷爷的声音不高，像秋日里缓缓流淌的溪水，“这猫儿，可比你想的通透。”他指了指院中正对着一根摇曳的草茎练习“捕猎”的小橘子，“你看它，知进退，守分寸，不怨不嗔。你给它新食新窝，它欢喜，是欢喜这安稳；你不让它近身，它守着那几步之距，是守着你的心意。它心里明镜似的，懂你的难处。”
苏桃的脚步顿住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爷爷的目光落在偏屋门口那一堆尚未拆封的猫咪玩具和新衣服上，轻轻摇了摇头：“天地万物，各安其分，各适其性。猫有猫道，人有人途。你给它这许多身外之物，是填你心中之壑，未必是它真正所求。”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桃隆起的腹部，眼神变得柔和而深邃，“它所求，不过是在你目之所及处，自在玩耍，让你心安。你腹中的娃娃，将来所需，亦非金玉满堂，而是父母安泰，心无挂碍。这‘安’字，便是最大的滋养。”
爷爷的话，如同清凉的泉水，缓缓注入苏桃因愧疚而焦灼的心田。她怔怔地望着院中那个橘色的身影。小橘子似乎玩累了，放弃了那根顽皮的草茎，慢悠悠地踱到那丛仅剩几朵残花的玉簪旁。它没有像从前那样试图钻进花丛深处，只是在花影边缘，寻了一小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青石板，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它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完美的橘色毛球，下巴搁在爪子上，半眯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目光却依旧穿过疏朗的花枝和庭院清冷的空气，精准地、安静地落在苏桃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索取，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恒久的、温暖的守望。它就在那里，不近不远，用它的方式存在着，陪伴着。它追逐飞虫的笨拙身影，它阳光下酣睡的憨态，它隔空望来的清澈眼神……这一切本身，就是它给予苏桃最珍贵的礼物，一种无声的、带着体温的慰藉，远比那些堆砌的猫粮和玩具更贴近心灵。
夕阳熔金，将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小橘子醒了，它站起身，懒洋洋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每一根橘色的毛发都在余晖中闪耀着金芒。它没有立刻跑开，而是转过头，再次望向檐下的苏桃。这一次，苏桃没有再回避它的目光。她对着它，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释然和深深温柔的微笑，远远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小橘子似乎接收到了这笑容里的暖意和安宁。它不再停留，迈着轻快的小步子，朝着偏屋的方向跑去，圆滚滚的身体在夕阳下拉出一道跳跃的橘色光影。它跑回它那个温暖的新窝，跑回它熟悉的、有苏桃气息的领地，尽管这领地如今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苏桃没有立刻跟去添粮或者查看。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竹椅里，感受着腹中小生命轻微的胎动，那是一种充满希望的、新生的搏动。晚风带着玉簪花最后的、清冽的冷香拂过面颊。爷爷的话在她心中沉淀、回响。
她终于明白，那份沉重的愧疚，或许并非小橘子所需。小橘子早己用它的灵性和沉默的守望，给出了答案。它要的，从来就不是无限制的亲密接触，也不是物质的丰盈堆砌。它要的，只是知道她安好，只是在她的目光里，做一只自由、快乐、被允许远远爱着她的猫。
隔院相望，目光相接处，暖意自生。那几步之遥，并非冷漠的鸿沟，而是另一种深沉牵绊的证明。这牵绊，不因形体的疏离而减损半分，反而在克制与守望中，沉淀出琥珀般温润恒久的光泽，无声地滋养着两颗彼此懂得的心。暮色西合，将庭院温柔包裹，也将这份超越言语、跨越物种的懂得与守护，深深地烙印在时光里。小橘子安稳的呼噜声，隐隐从偏屋传来，与檐下苏桃宁静的呼吸，在渐起的虫鸣中，汇成了一曲秋日庭院最温柔的和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