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坡那场猝不及防的滂沱大雨,如同一盆冰冷的山泉,狠狠浇在了我和苏桃的心上。爷爷浑身湿透、昏迷中被我背回来的身影,还有他蜷缩在炕上,脸颊烧得通红、喉咙里拉风箱般嘶哑咳嗽的模样,像烙铁一样烫在我们的记忆里。他是那么执拗,总说好药长在险峰,风雨无阻是他的倔强。可自那以后,只要他背起那个磨得油亮的旧背篓,拿起采药的小锄头,我和苏桃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仿佛看见湿滑的青苔、陡峭的崖壁、还有山林深处不可知的危险,都在无声地觊觎着这位独行的老人。
“不能再让爷爷一个人上山了,” 昏黄的灯光下,苏桃放下手中给念苏织了一半的嫩黄色小袜子,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底深处藏着未干的湿意,“得给他找个伴儿。一个能在山路上提醒他、危险时护着他、紧要关头能跑回来报信的伴儿。”
“狗。” 我几乎脱口而出,心中豁然开朗,“一条真正的好狗,山里的活地图,爷爷的守护神。”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便如春雨后的藤蔓,迅速缠绕住我们所有的思绪。苏桃立刻行动起来,那份为念苏准备的、尚未完全释放的母性柔情,此刻全倾注在了寻找“爷爷的守护者”这件事上。她的细致入微,在这件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先是寻访了村中几位须发皆白、与大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猎户。她虚心请教,声音温软:“阿公,您说,什么样的狗子最能护着老人上山?要威风大个儿吓退野物的?还是机灵腿快、能跑长路的?” 老猎户们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经验的光,意见竟出奇地一致:莫求那些花架子!咱本地的土狗娃最好,骨架要硬实,眼神要清亮,天生带着护卫的心气儿。尤其是那“西眼狗”(眉毛上两点金灿灿的斑纹,像多了一双眼)或者“铁包金”(乌黑油亮的背毛,肚皮却是温暖的棕黄),更是山里行走的宝贝,又机警又认主,还不娇气!
苏桃像个小学生,认认真真地把每一个特征记在心头的小本子上。她托了左邻右舍,西处打听谁家有好狗崽。那几日,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她的手机屏幕也常亮着,上面是别人发来的各种小狗照片。她蹙着眉,指尖划过屏幕,时而摇头,时而眼睛一亮,那份郑重其事,不亚于为即将降生的念苏挑选第一件贴身的小衣。
功夫不负有心人。邻村张伯捎来了好消息:他家那条出了名通人性的老母猎犬,刚下了一窝崽,眼瞅着快满月了,里面就有一只浑身墨黑、骨架格外敦实的小公狗,眉心两点淡金色的绒毛,活脱脱就是老猎户口中那招人稀罕的“小西眼”!
我们一刻也没耽搁,立刻赶了过去。张伯家后院的柴房一角,铺着厚厚松软的干草,阳光透过木窗棂洒下温暖的光斑。几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狗崽正挤在母狗温暖的肚皮下酣睡,或笨拙地互相拱着玩耍。张伯粗糙的手指指向角落里:“喏,就是它,黑得像块刚挖出来的乌金炭,精气神儿顶数它最旺!”
那只小黑狗果然鹤立鸡群。它不像兄弟姐妹们只顾着吃奶打盹,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使不完的劲头。听到陌生的脚步声靠近,它第一个警觉地抬起小脑袋,一双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如同浸润在深潭里的琥珀,清澈又带着初生牛犊的审视,首首地望过来。那眼神深处,闪烁着一丝与生俱来的专注和灵气。它并不露怯,反而迈着还不太稳当的小短腿,摇摇晃晃却目标明确地朝我们挪了几步,仰起黑乎乎的小脑袋,湿漉漉的鼻头像雷达般翕动着,认真“辨识”着我们的气息。
“就是它了!” 苏桃只一眼,心就被彻底俘获。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声音里是满溢的喜爱与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小黑狗立刻凑上前,用温热粗糙的小舌头,带着试探和亲昵,轻轻舔舐她的指尖,喉咙里溢出细弱又依赖的呜咽声。指尖传来的温热与酥麻,仿佛瞬间接通了某种无声的约定。
接小黑回家的日子,苏桃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张罗,那份精心,如同布置婴儿房。
她嫌市售的狗窝要么太大太空旷,要么不够保暖贴心。于是亲自动手,用结实的硬纸板箱打底,里面铺上厚厚一层爷爷亲手晒干的、散发着阳光与草木清香的柔软艾草——爷爷说艾草驱虫又安神。接着,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块簇新的、手感极好的珊瑚绒毯(本是打算给念苏做小被子的料子),仔细比量着剪裁,铺在艾草上,形成柔软的第二层。最后,她还怕硬纸板底硌着小家伙,又找来一床干净的旧棉絮,细心撕扯蓬松,垫在毯子下面。一个集干燥、温暖、柔软、天然清香于一体的“豪华育婴舱”,被安置在了堂屋最避风、阳光最好的角落。苏桃还特意在窝边放了一个小小的、灌满温水的玻璃瓶,用旧毛巾仔细裹好,笑着说:“夜里凉,给它当个小暖炉。”
苏桃深知小狗的肠胃金贵,一点马虎不得。她特意坐车去了趟县城最大的宠物店。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狗粮袋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像个严谨的学者,拿起一袋袋幼犬粮,仔细研究配料表上的蛋白质含量、钙磷比,轻声询问店员哪种奶糕粮最易消化、营养最均衡。最终选定了一款口碑极佳的进口幼犬奶糕粮。结账时,购物篮里还多了羊奶粉、幼犬专用钙片和维生素,以及一小包磨牙的牛皮骨小零食。“得让它吃得壮实,骨头硬朗,爬山才有劲儿,才能护好爷爷周全。” 她一边付钱,一边认真地跟店员解释,眼神温柔而坚定。
喝水的碗、吃饭的小盆,她挑了厚实的不锈钢材质,每天用开水烫洗,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牵引绳选了柔软的尼龙编织款,红色的皮质小项圈上,苏桃用细细的银色丝线,一针一线,绣上了一个小小的“佑”字——这是她心底最深的祈愿,祈求平安,佑护爷爷一路顺遂。
当小黑狗怯生生地被抱进我们洒满阳光的小院,离开了熟悉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的温暖包围,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气味和声响,它小小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依偎在苏桃怀里微微发抖,乌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只敢从苏桃臂弯的缝隙里偷偷打量。
苏桃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没有立刻把它放进那精心准备的小窝,而是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把它稳稳地护在膝头。她用掌心极其温柔地、一遍遍抚摸着它毛茸茸、带着淡淡奶香的小脑袋,指尖轻轻梳理着它细软的绒毛,声音柔得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小黑不怕哦,这里就是你的新家啦。以后,你就叫‘小黑’,是我们家的小小守护神,好不好?我们会像家人一样疼你爱你,你也要快快长大,健健康康,陪着爷爷,护着爷爷,平平安安回家来,好不好?” 说着,她拿出早己准备好的小碗,倒入温热的羊奶,又抓了一小把幼犬奶糕粮泡软。那浓郁的奶香和粮食的甜香丝丝缕缕飘散开来。苏桃用手指拈起一点软糯的奶糕,递到小黑湿漉漉的鼻子前。小家伙的警惕终于被本能的美味击溃,它试探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随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立刻欢快地埋头在苏桃指尖和食碗里,“吧嗒吧嗒”地吃起来,小尾巴摇得如同上了发条的小风车,扫过苏桃的手腕。
适应新家的过程,在小黑骨子里的那份聪慧和天生的亲昵感催化下,快得出乎意料。它很快就把苏桃当成了最信赖的依靠。像个忠诚又活泼的小影子,苏桃走到哪儿,这团毛茸茸的小黑煤球就跟到哪儿。苏桃扫地,它就追着扫帚头扑咬跳跃,把扫帚穗当成了最有趣的玩具;苏桃坐在小凳上择豆角,它便好奇地用爪子扒拉掉落的豆荚,小鼻子嗅个不停;苏桃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沐浴着暖阳为念苏缝制小衣服时,小黑便蜷缩在她穿着布鞋的脚边,小小的肚皮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睡得香甜安稳,阳光把它乌黑的皮毛晒得暖融融的。
当然,它最雀跃的时刻,永远是爷爷准备出发前的序曲。当爷爷背上那个承载着岁月痕迹的旧背篓,拿起磨得锃亮的采药小锄头时,小黑就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立刻从慵懒中满血复活,“嗖”地从窝里或苏桃脚边弹射出来,围着爷爷的裤腿兴奋地打着转儿,小尾巴摇成了功率全开的螺旋桨,喉咙里发出急切又撒娇般的“呜呜”声,小脑袋一下下轻蹭着爷爷的小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爷爷!爷爷!快走快走!小黑保护你!小黑带路!”
爷爷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漾开深深的笑意,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和欣慰的光。他弯下有些佝偻的腰,伸出布满老茧和草药清香的大手,无比疼爱地揉了揉小黑光滑如缎的小脑袋:“好,好,咱家小黑最有本事!走,今天你带路,咱们爷俩进山寻宝去!”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蜿蜒入山的青石小径。一老一小两个身影,被金色的朝阳拉得长长的。老人步伐沉稳,肩上的背篓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条纯黑油亮、精神抖擞的小狗,时而如离弦之箭般冲到前面十几步远,机警地竖起耳朵,探查着前方风吹草动;时而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耐心地等待爷爷走近;时而又被路旁一丛新奇的花草或一只振翅的蝴蝶吸引,凑过去好奇地嗅闻扑腾,但绝不会跑远,爷爷只需一声轻唤“小黑——”,它便立刻像听到了军令,撒开西蹄飞奔回爷爷脚边,亲昵地蹭蹭他的裤脚。
看着那一老一小相互依偎、渐渐隐没在苍翠山道尽头的背影,苏桃轻轻抚摸着腹中日益茁壮成长的小生命,脸上是风雨过后的宁静与笃信。她知道,这条从望云坡那场冰冷风雨里催生出的、名为“小黑”的小小生命,它不仅仅是一个活泼的伙伴,一剂慰藉孤独的良药。它是爷爷行走在崎岖山路上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对耳朵,另一颗忠诚守护的心。它是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找到的那份行走在山林间的、踏踏实实的安宁与依靠。从此,那深山采药的路途上,便多了一道灵动而忠诚的黑色闪电,无声地驱散着未知的阴霾,守护着暮年与初生共同珍视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