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太重了…羽翮断了,就算活下来,怕是也难再高飞了…”爷爷的声音带着深切的惋惜。他迅速将上好的止血生肌药粉厚厚地敷在狰狞的伤口上,用柔软的细棉布仔细包扎固定。接着,他拿起我递来的细竹篾,动作灵巧得如同绣花,将雉鸡那几根被咬断、却仍连着皮肉的珍贵长羽(尤其是那几根最华丽修长的尾羽)小心翼翼地归拢、对齐、用细篾丝极其精巧地捆绑固定住断口处,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羽毛修复手术。
“能不能保住这几根宝贝翎子,就看它的造化了。”爷爷低声道,额上己渗出细密的汗珠。
整个救治过程,雉鸡都异常安静。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惊吓过度,它只是睁着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头顶古易居青灰色的屋檐,身体微微颤抖,偶尔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楚的呻吟。只有当苏桃用温热的湿布轻轻擦拭它沾满泥污的华丽颈羽时,它才微微瑟缩了一下。
爷爷为这只浴火重生的雄雉起名“离羽”——离火之精,华羽之灵。离羽留了下来。它无法再回到那片曾属于它的、可以肆意展示华美羽衣和嘹亮歌喉的竹林山岗。那场惨烈的搏杀,不仅折断了它高飞的羽翼,似乎也带走了它一部分属于旷野的骄傲与不羁。爷爷在院中那株枝干横斜的老梅树下,用细密的竹篾和柔软的蒲草,为它精心编织了一个高悬的、通风透光、如同鸟巢般舒适的吊篮笼舍,里面铺着干燥洁净的松针和晒干的艾草,散发着安神的清香。
起初,离羽对这个悬在半空、狭小的“囚笼”充满了抗拒与深深的忧郁。它常常呆立在吊篮边缘,修长的脖颈低垂,红宝石般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院墙外那片自由的天空和青翠的竹林,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消解的落寞与乡愁。它很少鸣叫,进食时也只是机械地啄食着爷爷特意准备的粟米、草籽和捣碎的鲜嫩虫蛹,昔日引以为傲的华丽羽毛显得黯淡无光,被竹篾固定的尾羽更是带着一种残缺的悲壮。每当有飞鸟掠过古易居的上空,发出自由的啼鸣,它便会猛地昂起头,眼神追随着那远去的影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古易居的“居民”们对这个新来的、色彩斑斓却沉默忧伤的邻居充满了好奇。墨玉常常蹲在梅树下,仰着黑亮的脑袋,好奇地望着吊篮里的离羽。“橘团”则充分发挥了猫的好奇心,它轻盈地跃上离羽吊篮旁边的梅树枝干,碧绿的猫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笼中那身华丽的羽毛,尾巴尖轻轻摆动,似乎在评估这身“新毛毯”的舒适度。三只壮硕的野猪偶尔会踱到梅树下,仰起巨大的猪头,对着吊篮发出困惑的“哼哼”声。坤灵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便又垂下巨大的头颅,继续它的大地沉思。追风则打了个响鼻,似乎对这只色彩过于艳丽的鸟儿兴趣不大。唯有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公鸡,对离羽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近乎敌意的反应。
每当“大将军”昂首挺胸、披着一身油光水滑的锦缎般羽毛,在院中巡视它的“领地”时,总会特意绕到老梅树下。它猛地炸开颈羽,如同披上了一件华丽的战袍,朱红的冠冕高高昂起,朝着吊篮里的离羽发出高亢、嘹亮、充满挑衅意味的啼鸣!仿佛在宣告:我才是这院中最耀眼的羽族之王!你这外来的花架子,休想抢走我的风头!
起初,离羽只是瑟缩在吊篮一角,将头深深埋进翅膀里,对“大将军”的挑衅充耳不闻。但几次三番之后,或许是养伤期间恢复了些许元气,或许是骨子里那份属于雄雉的骄傲被唤醒,它终于有了反应。当“大将军”又一次趾高气扬地在树下示威时,离羽猛地抬起头,修长的脖颈绷得笔首!尽管它重伤的翅膀无法展开,尽管它被固定的尾羽无法开屏,但它依旧拼尽全力,将胸前那片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金色颈羽尽可能地蓬松开来!它张开尖喙,发出了一声虽然嘶哑、却依旧带着金石之音的短促啼鸣:“咯——嘎!” 那声音,充满了不屈的尊严和一种残缺者特有的悲壮反击!
这声嘶哑却坚定的啼鸣,竟让趾高气扬的“大将军”愣了一下。它似乎没料到这个“囚徒”还敢反抗。它歪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审视着吊篮里那只昂首不屈、羽色依旧绚烂的雄雉,颈羽慢慢收敛了一些,示威的啼鸣也变成了几声带着疑惑的“咕咕”,然后悻悻地踱开了。一场无声的羽族王位之争,似乎以某种微妙的平衡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真正让离羽重焕生机、并最终在古易居找到归属感的,依旧是苏桃的琴声,以及它所象征的“离明”之火。
当苏桃在离羽栖身的梅树下抚动琴弦,一曲清丽明亮、如同春日暖阳融化冰棱的《幽兰》流淌而出时,奇迹发生了。琴音初起时,离羽只是动了一下耳朵。但渐渐地,那清越空灵的音符,仿佛带着某种唤醒生命本源的魔力,穿透了它心中的阴霾。它不再瑟缩,而是慢慢抬起头,红宝石般的眼睛望向树下抚琴的身影。那明亮的琴音,如同注入它黯淡羽毛中的光,让它那身沾着血污、带着残损的华羽,在琴音的流淌中,竟仿佛重新焕发出内敛而坚韧的光彩!它的眼神不再空洞,开始有了神采,有了专注。当琴音拔高,如同百鸟朝凤般清越时,离羽会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尖喙,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应和般的“咕咕”声。而当琴音转为舒缓宁静,它则会安静地卧在吊篮里,半阖着眼睛,让那温暖的旋律如同阳光般洒满全身,抚慰着它的伤痛和失落。
苏桃敏锐地察觉到了离羽对琴音的痴迷。她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些更加明亮、跳跃、充满生机的曲子,如《鸟投林》、《春晓吟》。当清越的泛音如晨露滴落般响起,离羽会立刻竖起耳朵,在吊篮中不安地踱着小步,修长的脖颈随着音符的起伏优雅地转动。有时,琴音模拟出鸟雀欢快的啁啾,离羽会兴奋地张开那只完好的翅膀,轻轻拍打几下,发出几声短促而愉悦的低鸣,仿佛在回应这来自人类指尖的“鸟语”。琴声,成了点燃它生命余烬、照亮它囚笼的火种。
一日,春光明媚,染坊前新晾晒的一匹茜红色云纹锦在阳光下流淌着火焰般的光泽。爷爷在院中石桌旁,铺开一张巨大的桑皮纸,上面用浓墨勾勒着伏羲先天八卦方位图。学生们围坐西周,凝神聆听。爷爷并未立刻开讲,而是指着不远处老梅树下吊篮中,正随着苏桃清越琴音而微微晃动、羽色在光线下流转着金红青蓝的离羽,声音清朗而悠远:
“《易》曰: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爷爷的目光扫过学生们,最终落在离羽那身即便残损依旧绚烂夺目的羽毛上,“离为火,为日,为雉,其德文明,其象辉光,正是离羽之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