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沐浴在琴音与阳光中的华美雄雉身上。它昂首而立,修长的脖颈如同骄傲的弧线,赤金色的颈羽在光线下如同燃烧的火焰,青绿色的背羽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被竹篾精心固定的长尾羽虽然无法开屏,却依旧垂落如华丽的披风。它红宝石般的眼睛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树下抚琴的身影,充满了专注与宁静的光彩。
“你们看离羽,”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彻天地的明澈,“其羽也,五彩备具,文采斐然,赤金耀目,青蓝生辉,此乃离明‘焕乎其有文章’之象;其性也,虽折翼蒙尘,然遇清音则振作,沐日光则生辉,琴声所至,其神采焕发,其鸣声虽微而应和,此正是离德‘重明以丽乎正’、‘柔丽乎中正’之精义!”
爷爷拿起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在桑皮纸“离”卦的方位上,重重一点,那赤红的点如同燃烧的火种:“斫琴之道,髹漆为饰。良漆如离火,需得天地精华,日晒火熬,方能其色正赤,其质坚润,历久弥新。髹漆之工,亦如离德,贵在彰其华彩,显其纹理,以光明之性,照见木心之精魄,以文采之丽,成就大道之元音。琴成之日,其声清越明亮,激越飞扬,如丽日当空,辉耀万物——此乃离音!”
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离羽:“而我们古易居,能容此折翼之离羽,愈其伤,慰其心,燃其明光,引其归宁,使之虽困于方寸,其羽仍丽,其神愈清,应和清商而焕发生机,这不正是‘大人以继明照于西方’的圣贤襟怀,在这烟火庭院中的璀璨映照吗?”
学生们望着琴音中神采奕奕的离羽,望着它那身即便残损依旧不屈绽放的华彩,再回味着爷爷话语中“离明”、“文明”、“丽正”的深意,心中对“焕乎其有文章”、“以继明照西方”的理解,仿佛被赋予了最鲜活、最绚烂的生命光彩。
暮春的午后,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慵懒地洒满古易居的庭院。染坊前新染的几匹布在微风中轻舞——一匹是深邃如夜空的靛蓝,一匹是热烈如火焰的茜红,一匹是明净如春水的栀子黄,如同将天地间最纯粹的色彩裁剪下来晾晒。木工坊里飘出檀木的幽香。竹编室中,我正指导学生用细篾编织精巧的鸟笼装饰。
而在那株华盖亭亭的老梅树下,古易居最璀璨、最灵性的成员“离羽”,正迎来了它生命中的“高光”时刻。苏桃并未坐在琴案后,而是手持一张形制小巧玲珑的“月琴”,倚靠在梅树虬结的树干上。她的指尖灵动地拨动着丝弦,流泻而出的是一曲活泼明快、如同百鸟争鸣的《鹧鸪飞》。琴音跳跃、清亮,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离羽栖息在它那悬挂于梅枝间的精致吊篮边缘。它己经完全适应了这个安全的“家”。经过爷爷的精心治疗和苏桃日复一日的琴音滋养,它的伤口早己愈合,精神也彻底恢复。此刻,它正随着那跳跃的琴音,展现着惊人的灵性!它修长的脖颈如同最优美的指挥棒,随着音符的起伏而优雅地摆动。时而昂首向天,赤金的颈羽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火焰光泽;时而侧首凝望抚琴的苏桃,红宝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当琴音模拟出短促的鸟鸣时,它会立刻张开尖喙,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咕咕”、“啾啾”声作为应和!最令人惊叹的是,当一曲终了,苏桃指尖带起一串清越如珠玉落盘的泛音时,离羽竟会张开它那只完好的翅膀,朝着苏桃的方向,极其人性化地、幅度不大却清晰可见地上下扇动几下,如同优雅的谢幕!那姿态,带着一种属于鸟中贵族的矜持与感激。
梅树下,小黑墨玉趴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黑亮的眼睛满足地看着这“琴鸟和鸣”的一幕,尾巴尖悠闲地摆动。“橘团”则蜷在离羽吊篮下方一个铺着软垫的竹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橘色的绒球,在琴音和阳光的抚慰下睡得正香。三只壮硕的野猪——“条纹”、“棕点”和“小圆”——则挤在稍远处坤灵巨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里,发出粗重而满足的鼾声。坤灵如同沉稳的大地基石,半阖着眼。追风在马厩门口悠闲地甩着尾巴。而那只曾经充满敌意的“大将军”公鸡,此刻竟也安静地卧在离羽吊篮不远处的草堆上,朱红的冠冕在阳光下依旧耀眼,它偶尔会抬起头,“咕咕”地叫上一两声,声音里竟也少了几分争胜之心,多了几分平和。
一阵微风吹过,染坊前晾晒的茜红色云纹锦随风轻舞,如同天边流动的晚霞。离羽的红宝石眼睛被那抹流动的火焰深深吸引。它忽然发出一声清越的啼鸣,从吊篮边缘轻盈地跃下,稳稳落在草地上。它迈着优雅的步伐,拖着那身虽然尾羽无法完全开屏却依旧华美绝伦的“礼服”,竟然朝着那匹舞动的茜红锦缎走去!它绕着晾晒的竹竿轻盈踱步,昂首挺胸,赤金的颈羽与流动的茜红云纹交相辉映,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跨越物种的“霓裳羽衣”对话!阳光穿透薄薄的锦缎,将绚丽的光影投射在它斑斓的羽毛上,更添梦幻般的色彩。
苏桃停止了抚琴,指尖轻轻按在犹自微颤的弦上。她含笑看着眼前这幅奇异的生灵画卷——华美的雄雉如同离火的精灵,在琴音的余韵中优雅起舞,与人类染就的云霞共谱色彩的交响。她的手掌温柔地覆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的小生命,也在这片由琴韵、色彩与万物焕发的明丽生机中欢欣律动。
一种明澈、温暖、如同旭日初升般充满希望与创造力的光耀感,将她温柔地包裹。这古易居的庭院,己然成为一座活的“离明道场”。它无声地焕发着:焕发着斧凿间迸射的乾刚之魄(爷爷的刻刀),焕发着篾条里流淌的巽柔之韵(我的编织),焕发着坤灵所承载的厚德之基(巨牛的沉默),更焕发着这些来自山野的生灵——折翼却重焕华彩的雄雉(离羽)、昂扬如龙的骏马(追风)、沉稳如山的巨牛(坤灵)、斑斓灵动的猫狗(橘团、墨玉)、锦羽生辉的鸡禽(大将军)——在古老的琴音与染就的云霞里,共同演绎的文明华章。百兽的呼吸在此处交融,如同地火奔涌;人文的光泽在其上流转,如同日月辉映。这方寸之地,早己超越了技艺的传承,它是“文明以止”的鲜活图腾,是天地间一曲无声却至为璀璨的“离”之大光。
爷爷捧着他那把养得温润如玉的紫砂小壶,慢悠悠地踱到梅树下,坐在石桌旁。他眯着眼,看着阳光下与茜红云锦共舞、神采飞扬的“离羽”,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如同春日暖阳般明亮而欣慰的笑容。他端起茶壶,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任由那清雅的滋味在口中回甘,也任由眼前这幅“离明遍照,万物焕彩”的至美图卷,深深地、永恒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古易居传承之火中,最明丽、最温暖的那簇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