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水惊鸿
道观后山。
腐叶的霉味混杂着死老鼠的臊臭,在空气里凝滞不散,像是渗进了每一块石头缝里。
药庐低矮简陋,油灯如豆。
十七岁的女道士沈心桐蹲在地上,面无表情,手中银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剖开了死鼠鼓胀的肚皮。
刀尖一挑,的肝叶被翻开,一股更浓烈的腐臭弥漫开来。
“啧,”她对着那团血污脏器咂了下嘴,像是在菜市点评一块不新鲜的猪下水,“鼠兄,您这肝火,旺得能当灯油使了。伤寒混着鼠疫,阎王殿前,判官都得给您让个座。”
“哐啷——!”
一声金属重物砸在石板上的脆响猛地撕裂了药庐的寂静。
沈心桐眼皮都没抬,刀尖稳稳旋动,剜出发黑的胆囊。
门口,小道童玄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滚爬进来,一张小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师、师姐!祸事了!官、官兵!把山门围了!说咱们…咱们道观藏匿契丹细作!”
“慌什么?”沈心桐的声音平平,拎起那血淋淋的鼠尸晃了晃,“细作?能有这耗子毒?”她随手将鼠尸丢进旁边的瓦盆,“去,告诉那位王都尉,想抓细作,行。先让他来干了这碗‘十全大补疫鼠汤’——专治他那眼瞎心盲的癔症。”
话音未落,药庐深处那塌了半边的废窖里,猛地传来“咚”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狠狠撞了一下土壁。
沈心桐捏着刀的手一顿,眉头蹙紧:那破窖早就该填了,平日里只有野猫钻进去拉屎,这动静…不对!
她抄起捣药的石杵,屏住呼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挪过去。
指尖刚碰到窖口垂落的破烂草帘——
“哗啦!”
草帘被一股蛮力从内撞开!
一个血糊糊的人影滚了出来,“噗”地一声砸在泥地上,浓烈的血腥味和汗腥气瞬间盖过了药味鼠臭,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谁?!”沈心桐心口一跳,石杵几乎本能地抵上了那人沾满血污的咽喉。
冰冷的杵尖触到皮肤,她这才借着昏黄的油灯看清那张脸——剑眉斜飞入鬓角,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即使在昏迷和血污的掩盖下,也透着一股刀锋出鞘般的锐利与煞气。
“师……”玄明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叫,被沈心桐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两只小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喂,”沈心桐收回石杵,用杵头戳了戳那人染血的肩甲,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劳驾让让,你压着我晒的驱瘟苍术了。”地上,几片草药叶子确实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稀烂。
地上的人纹丝不动,只有微弱的进气,没有出气。
沈心桐心头疑云骤起,蹲下身,两指飞快地搭上他颈侧脉搏。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悚然一惊——那脉搏跳得毫无章法,时而狂乱如奔马,时而微弱似游丝,指下感觉一片混乱滚烫!
“锁脉散?!”她低呼出声,冷汗瞬间沁湿了后背。
这玩意儿号称“阎王三点头”,三个时辰内血脉逆行,神仙难救!
她目光急扫,落在他腰间被血污浸透的衣物下,一枚青铜腰牌的兽头狰狞地露出一角——睚眦怒目,獠牙森然。
沈心桐的瞳孔猛地收缩:“‘银鞍契丹首’?!后唐庄宗李存勖的亲卫铁骑!可…胡柳陂一役,这支铁骑不是…不是两年前就该死绝了吗?!”
“玄明!”沈心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封死窖口!立刻熬一锅黄连水,越浓越苦越好!有人问起,就说我在煮洗脚的臭汤!”
玄明被她骤变的气势骇住,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去照办。
很快,浓得呛人的苦味混着血腥气,在狭小的药庐里弥漫开来。
沈心桐动作麻利地剪开男子身上那件被血浸得发硬的玄色劲装。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肩斜劈至肋下,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青黑色。
她指尖金芒微闪,三枚细如牛毛的金针己精准刺入伤口周围几处大穴,汩汩外涌的黑血顿时缓滞下来。
“锁脉散…再加上‘青蝮蛇’的剧毒…”沈心桐一边熟练地穿针引线缝合伤口,一边忍不住低声咒骂,“下手的是跟你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非得这么赶尽杀绝?”
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地上昏迷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弹!
左手如铁钳般骤然暴起,死死攥住了她持针的手腕!
“呃!”剧痛袭来,沈心桐倒抽一口冷气,感觉腕骨几乎要被捏碎。
她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一枚金针狠狠扎进他肘间的曲池穴!
男人紧绷的手劲一松。
沈心桐迅速抽回手,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圈青紫的指痕。
“恩将仇报的东西!”她气得牙痒,抬手就想戳他脑门,指尖却在半空骤然停住。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男人因剧痛而绷紧的左肩胛肌肉纹理间,一抹异样的靛青色印记,正隐隐透出皮肤。
她心下一沉,飞快地用湿布擦去肩胛处的血污和汗渍——一个模糊却狰狞的狼头图腾,在皮肤下逐渐清晰:猩红的狼眼,森白的獠牙,正是契丹萨满祭祀的秘传刺青!
“嘶…”沈心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捏着金针的手指瞬间冰凉粘腻。“银鞍契丹首的腰牌…契丹狼图腾…锁脉散剧毒…”
这哪里是伤员?
分明是个随时会把她、把整个道观都炸得粉身碎骨的活阎王!
“师姐!不好了!”玄明带着哭腔一头撞开药庐那扇破门,“王都尉带人要强闯了!说再不开门就、就要放火烧山!”
门外,粗暴的撞门声和兵甲的铿锵声己经近在咫尺,王都尉嚣张的吼叫刺耳:“里面的妖道听着!窝藏契丹细作,罪同谋反!再不开门,连人带屋,一把火烧个干净!”
沈心桐眼神瞬间冷得淬冰。
她一把扯过旁边染血的布条,用尽全身力气,三两下将昏迷的男人牢牢捆缚在自己背上,同时几枚金针迅速刺入他几处昏睡大穴。
“玄明!后山‘狗洞’!”她将一包气味刺鼻的药粉塞进小道童怀里,“跑到溪边,全撒进水里!快!”
后山乱石狰狞,荆棘丛生,几乎无路可走。
沈心桐背着个百多斤的壮汉,每一步都踩得肺叶生疼,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身后,追兵的呼喝、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令人心头发毛的犬吠声,越来越近,如同附骨之蛆。
“喂!”她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忍不住对着背上毫无知觉的男人低吼,“你…你欠我一条命了知道吗?回头…回头得给我当牛做马…不,当驴拉磨还债!”
背上的人依旧死沉,只有温热的鼻息断断续续喷在她汗湿的颈侧,带来一丝痒意。
前方豁然开朗,洛水支流湍急的水声轰然入耳。
玄明小小的身影正在溪边,哆嗦着将那包药粉一股脑撒进翻涌的浊流里。
沈心桐刚想松半口气——
“嗖!”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钉在她脚边的岩石上,火星西溅!
对岸,火把骤然亮起一片,映照出王都尉那张狰狞得意的脸,隔着湍急的水流,他的狞笑声刺耳地传来:“沈道姑!背着你那小情郎跑累了吧?识相的,乖乖把人交出来!本都尉大发慈悲,赏你个囫囵尸首!”
沈心桐迅速将背上的人卸下,小心藏在岸边一块巨岩的阴影里。
她自己则挺身站到水边,袖中的金针悄然滑入指缝,冰冷坚硬。
“王都尉,”她的声音清亮,竟稳稳压过了哗哗的水声,“您要抓契丹细作,怎地不去城西赵司马府上查查?昨夜三更天,他府上后门,可是悄没声地抬进了三个胸口纹着狼头的胡商!其中一个,”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拔高,“怀里还揣着孝敬您的那一匣子——上好的南海珍珠呢!对也不对?”
对岸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火把的光影里,王都尉那张脸瞬间由得意转为铁青,继而涨成猪肝色。
“妖女!血口喷人!放箭!给我射死她!”他气急败坏地嘶吼,声音都劈了叉。
“咻咻咻——!”
箭雨如蝗,带着死亡的呼啸泼洒而来!
沈心桐敏捷地缩身滚回岩石后,几支力道十足的弩箭“哆哆”钉在石面上,碎石迸溅,火星在她眼前乱跳。
她蜷缩着身体,用自己不算宽厚的脊背护住岩石后昏迷的男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师姐!看!筏子!”玄明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箭矢的破空声,他指着下游浑浊的水面。
湍急的河水中,一个简陋得几乎散架的木架子正打着旋漂来,上面胡乱绑着几个鼓鼓囊囊、显然漏气的羊皮囊!
正是她上月试验“浮囊渡水”失败后,随手丢弃在后山涧沟里的残骸!
一线生机!
沈心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连拖带拽地将沉重的男人弄上那摇摇欲坠的木架,自己也紧跟着翻身滚了上去。
羊皮囊吃水猛地一沉,又顽强地带着他们浮了起来,随即被汹涌的激流裹挟着,一头撞向黑暗的下游。
“放箭!射死他们!妖女休走!”王都尉气急败坏的咆哮被轰鸣的水声迅速吞没。
几支点燃的火箭带着幽蓝的尾焰射来,“嗤嗤”几声,险险擦过湿漉漉的羊皮囊,落在河面上,燃起几朵转瞬即逝的惨蓝鬼火。
沈心桐死死趴在冰冷湿滑、剧烈颠簸的“浮囊筏”上,刺骨的河水不断拍打上来,冻得她牙齿打颤。
背上压着昏迷不醒的“活阎王”,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巨石。
袖袋里,那几枚救命的金针隔着湿透的布料传来一点微弱的暖意——那是生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针尾镶嵌的米粒大的南唐宫制白玉,冰凉温润。
“喂,”她艰难地侧过脸,用指节戳了戳男人冰冷僵硬、沾着血污的脸颊,声音在激流的咆哮中破碎不堪,“你…你到底是什么来路?银鞍契丹首的腰牌…契丹狼图腾…还有这身不要命的功夫…”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紧握成拳的右手上——五指死死地蜷着,指缝里似乎紧紧攥着一角靛青色的布料,隐约透出点墨迹。
强烈的好奇心最终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谨慎。
她费力地掰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甲几乎要折断,终于将那角被血水浸透、黏糊糊的碎布拽了出来。
布片上的字迹早己被血水晕染得模糊不清,但几个触目惊心的词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眼底:
【赵在礼…贪墨军粮…通契丹…铁证…幽州驿馆…】
沈心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
赵在礼?!
那个刚刚在邺都屠城、逼死庄宗皇帝李存勖、眼下正被新登基的李嗣源皇帝倚为心腹重臣、权势熏天的邺都留守、兴唐尹赵大帅?!
“浮囊筏”在湍流中猛地一个剧烈的颠簸、打旋!
昏迷中的男人被这股力量震得侧翻过来,左肩胛上那狰狞的靛青狼头图腾,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愈发诡谲可怖。
而更让沈心桐心脏骤停的是——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腰间那枚沉重的睚眦腰牌被掀起了一角,其下,赫然压着一块更小、更沉、通体玄黑的令牌!
令牌边缘雕着繁复古老的卷草纹,在微弱的水光映照下,中央一个冷硬如铁的古篆字,刺得她双眼生疼:
【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