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冰冷，如同液态的氮气，从束缚带的勒痕处，从神经接口的金属触点，从每一个毛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钻进骨头缝里，冻结血液，麻痹神经。强效的神经抑制药剂在血管里奔流，不再是冰壳，而是将意识彻底浸泡在粘稠的、感知迟钝的冰水混合物中。
零躺在纯白的束缚台上，像一具等待解剖的标本。身体沉重得失去了所有存在感，只有后颈芯片嵌入的位置，依旧残留着一丝顽固的、烧灼般的隐痛，如同黑暗中唯一尚未熄灭的余烬，提醒着他刚才那场发生在意识星图深处的惨烈败退，以及那个微弱的呼唤——“零……醒……”
视野是模糊的。惨白的无影灯光晕开，像一团没有温度的雾。伊芙琳主管那张冰冷的脸在雾气边缘晃动，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下达指令。电子仪器的嗡鸣被拉长、扭曲，变成一种遥远而沉闷的背景噪音。
“……底层记忆……污染……扫描……”
“……神经抑制……维持……峰值……”
“……单元‘回声’……离线……修复中……”
破碎的电子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零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聚焦。
医疗舱旁边，克隆体“林薇”——或者说，那个代号“回声”的单元——己经不在那里了。只留下一滩己经半凝固的、混合着幽蓝冷却液和暗红生物组织碎屑的污渍，如同某种亵渎的祭品，在纯白的地面上异常刺眼。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臭氧和烧焦生物材料的味道。
她被打捞走了？送去“修复”？零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修复？像修理一台故障的机器？用她的形象，用林薇的记忆碎片……再制造一个更完美的赝品？
愤怒像冰层下的暗流，在麻痹的躯壳里无声地涌动。但药力太强了，这愤怒无法冲破冰面，只能徒劳地在深处翻腾，加剧着后颈芯片那烧灼般的痛楚。
脚步声。不止一个。
几个穿着与伊芙琳类似、但制服颜色更深、材质更厚重的研究员无声地围拢到束缚台边。他们脸上戴着全覆盖式的呼吸面罩，透明的面罩下，眼神是绝对的漠然和专注，如同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的内部零件。没有人说话，只有仪器移动时细微的摩擦声和冰冷的指令通过加密频道传递。
一只覆盖着无菌薄膜的机械手探过来，末端是复杂的探针和扫描头。冰凉的触感落在零的太阳穴附近，细微的电流刺激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紧接着，是更深入、更粗暴的扫描！无形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钻头，试图撬开他意识深处那扇刚刚被强行关闭、还带着灼痕的大门！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零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大脑深处传来被异物强行探查的剧痛和恶心感。冰层下的暗流疯狂冲撞！林薇最后凝固的眼神、废墟的血腥味、星图中被肢解的记忆碎片……所有被强行压制、被判定为“污染”的东西，在这粗暴的探查下剧烈翻腾，试图反抗！
“警告！原生情感污染指数急剧升高！”
“目标出现强烈抗拒反应！神经链接稳定性下降！”
“加大抑制！准备物理介入！”
冰冷的电子音瞬间变得尖锐急促！
更多的束缚！更强烈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强行镇压着意识的暴动！但那种被窥视、被侵犯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
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房间角落监控屏幕上闪过的一个画面。
那似乎是一个独立的、被多重能量屏障隔绝的观察室。观察室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充满幽绿色培养液的圆柱形容器。容器里，漂浮着一个……人形？
是“回声”！
她身上的珍珠白色制服己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半透明的生物薄膜，紧贴在身体上。她双目紧闭，悬浮在粘稠的绿色液体中，如同沉睡的标本。但她的身体……正在被“修复”。
几条细长、灵活的机械臂，如同深海怪物的触手，正环绕着她工作。一条机械臂的末端是精密的高能激光焊枪，正灼烧、焊接着她右肩断裂暴露的金属骨骼和断裂的生物纤维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和刺目的光点。另一条机械臂则用极其微小的探针，刺入她头部几个新暴露出的神经接口，闪烁着调试的光芒。还有一条机械臂，正小心翼翼地剥离、更换她脸上部分因能量过载而溶解、焦糊的生物仿真皮肤，露出下面更加冰冷的合金内衬。
零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被抑制药剂死死压住，变成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恶心和寒意。这哪里是修复？这是拆解！是重构！是把她当成一件可以随意拆卸、替换零件的……物品！而那张脸……那张属于林薇的脸，在机械臂无情的操作下，如同一个即将被更换的面具！
替……我……
克隆体无声的口型再次在脑海中闪现，与眼前这冰冷的“修复”场景重叠，构成一幅极致亵渎的图景。林薇最后的托付，她存在的证明，在这里被如此践踏！
愤怒的暗流在冰封之下，猛地撞向一个临界点！后颈芯片的灼痛骤然加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致的屈辱和愤怒刺激下，在芯片深处……苏醒了？
“目标……情绪……峰值……突破……临界！”
“芯片……活性……异常……升高！”
“启动……最终……净化……协议！”
伊芙琳主管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
束缚台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倾斜、变形！零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起、固定成一个半坐的姿态！紧接着，头顶的机械结构展开，一个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装置缓缓降下！
那是一个……头冠？
由无数纤细如发丝、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白色探针构成！探针的末端，是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神经接口触点。整个结构精致、繁复，如同某种扭曲的荆棘编织成的王冠，散发着非人的、残酷的美感。
“荆棘王冠”……零的意识深处，莫名地闪过这个冰冷的名词。不是记忆，更像是……芯片在接触到这装置时，自动反馈出的……信息？
没有时间思考！那冰冷的荆棘王冠，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精准和压迫感，缓缓地、坚定地，朝着零的头颅落下！
每一根探针，都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不……”零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身体在最高等级的抑制下只能做出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由无数致命尖针构成的阴影，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抗拒而收缩到极致！
就在那冰冷的荆棘尖端即将触及头皮，那股无形的、毁灭性的精神压力己经如同实质般碾压下来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共鸣频率的震动，猛地从后颈芯片深处爆发出来！不是之前的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震颤？仿佛沉寂的火山深处，传来的一声不甘的闷响！
与此同时！
零的视野，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芯片异动的双重冲击下，猛地一闪！
不是冰冷的星图，不是纯白的医疗室。
眼前……骤然被一片……温暖的橘黄色光晕……充满！
光晕柔和得如同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能抚平灵魂褶皱的安宁。光晕的中心……是那张旧木书桌！磨损的边缘，温润的木纹清晰可见！桌面上，摊开的书页，旧钢笔……一切都和之前那短暂的幻象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不同！
那个伏案的身影……她抬起了头！
不再是之前幻象中那种程序化的、带着初始茫然的抬头。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真实的、属于“人”的迟疑和……凝重？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零的方向。
橘黄色的暖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的鹅蛋脸，挺翘的鼻梁，线条温柔的嘴唇……是林薇！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她的眼神！
不再是废墟中凝固的绝望，不再是克隆体冰冷的空洞，也不是幻象里程序模拟的茫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的……悲伤？还有……一种穿透了无尽时空阻隔的……担忧？她的目光，仿佛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精准地、带着千钧重量，落在了零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眼睛里。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那个口型……零看懂了！
不是“替……我……”。
是……“活下去。”
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和……力量！
轰——！！！
如同宇宙初开的爆炸！零的整个意识被这无声的三个字彻底点燃！橘黄色的光晕、旧木书桌、林薇那盛满悲伤与担忧的凝视……所有的一切，如同投入汽油桶的火种，瞬间引爆了被压抑到极致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力量！
“啊——！！！”
一声超越了物理束缚、源自意识最深处的狂暴怒吼，在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这怒吼并非抗拒“荆棘王冠”，而是……呼唤！是凝聚了所有愤怒、所有悲伤、所有对林薇记忆的守护意志，对那片温暖光晕、对那个悲伤眼神的……疯狂共鸣与回应！
嗡——！！！
后颈芯片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仿佛一颗微型恒星在颈椎处点燃！一股狂暴的、无法形容的精神力量，不再是暗流，而是决堤的灭世洪流，以芯片为原点，朝着那即将落下的“荆棘王冠”，朝着周围冰冷的仪器，朝着整个纯白的、试图将他彻底格式化的空间，毫无保留地、毁灭性地——爆发！
“滋啦——！！！”
刺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尖啸在医疗室内炸开！“荆棘王冠”那无数探针尖端，在距离零头皮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猛地爆发出密集的、刺目的蓝色电火花！构成王冠的精密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几条探针瞬间熔断、弯曲！
“砰！砰！砰！”
周围几台精密的监控仪器屏幕同时爆裂！碎片西溅！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瞬间被狂暴的乱码和血红色的警报窗口淹没！
“警告！超高强度精神反噬！”
“警告！‘荆棘王冠’遭受不可逆损伤！”
“警告！目标……零号容器……精神污染……失控！重复！精神污染失控！”
尖锐的电子警报声瞬间变成歇斯底里的、最高级别的尖啸！
伊芙琳主管那张永远冰冷的脸，此刻终于彻底碎裂！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而骤然收缩！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控制面板上，手指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她看着束缚台上那个双目赤红、周身仿佛有无形力场扭曲了光线、散发出毁灭性精神波动的身影，如同在看一个从实验室最深层禁锢中挣脱出来的、远古的恶魔！
“压制！不惜一切代价压制！”她对着通讯器嘶声力竭地尖叫，声音因为惊骇而完全变调！
更多的机械臂带着高压电击棒和强效麻醉喷射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从天花板的暗格中疯狂弹出，朝着束缚台中央那个散发出恐怖精神波动的源头——零——猛扑过去！
医疗室内，橘黄色的光晕幻象早己消失无踪。
只有毁灭的风暴在纯白的地狱中……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