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焦木条硬生生戳到眼前。
墨黑的炭末糊着半截模糊勾画,死死黏住苏晚的眼。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猛地挨了一记重锤。脑子里轰的一声!残存的墨痕扭曲挣扎——是她名字里“柳”字的一撇!是她刻在骨血里的那个姓氏!
胸口那块压着的冰铁片像烙红般烫穿皮肉!一股腥气首冲喉咙,咬碎了才咽回去。
王充枯老的手指捏着那焦木,关节绷得发白。浑浊老眼死盯着她的脸,蛛网似地缠捕每一丝细微的抽动,深井般的瞳仁里没有水,是干透的墨。他嘴唇微微翕动,喉管里挤出砂石磨砺的声音,平得像在问这炭够不够暖:“宫里的老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柳昭仪……烧了身子,还带着姑娘生时用过的帕子……”尾音拖得很缓,每一个字像钝刀片慢慢锯着空气。
柳昭仪?生时?帕子?苏晚眼底那点被焦炭刺破的死水,无声地翻卷了一下。冰冷浑浊。王充枯槁的指尖,捏着那块滚烫的焦炭,纹丝不动。
寒气从地砖缝里钻上来,混着烧糊的煤灰气,裹着旧棉絮沉沉的霉味。屋角煤盆里刚倒进去的冰煤被搅松了缝隙,湿冷的柴烟不甘地从灰缝里钻,带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焦糊臭气。
苏晚靠着的床柱冰冷扎人。额角的血痂绷得很紧,又被窗外透进来的灰白光衬着,又深又干。身子陷在发硬的厚被褥里,像被无数根针扎透了钉在板上,挪一丝都扯着肉刺着骨。
王充那张枯树皮脸在昏光里模糊着。他没等她吐字,浑浊的眼从她脸上僵硬的疤痕滑到她颈侧。那儿厚棉布的领子蹭着皮肤,勒出一段苍白的弧度。老眼闪了闪,声音还是干得掉渣:“宫里的鬼……冤死的……骨头渣子都叫填了井的……也不是没有过。倒是……这鬼地方待久了的人……记性不好,容易撞邪。”他手指捻了捻焦木条上那点墨痕,“人鬼殊途……姑娘您说是吧?”
窗格子外风又大起来,破窗纸噗噗地鼓。墙根底下积雪被风刮得打旋,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苏晚左袖里的手死死攥紧。那生铁片尖锐的棱角咬进她手心肉里,痛楚像墨汁滴进冰水,无声地渗开。
王充突然极其缓慢地、将托着焦木条的手向前递了一寸!那点墨痕几乎要蹭上她垂着的鼻尖!
“姑娘……认得它么?”他哑声问,每个字都像坠着冰渣。
苏晚眼皮都没抬一下。眼珠子死死钉在那截焦木条上,只极轻微地、极其僵硬地摇了一下下巴。动作迟滞干涩,扯动得脖颈上那截青筋绷得更紧。
王充盯着这细到几乎不存在的否定,枯黄的眼底陡然沉凝如墨。浑浊的光一点一点被吸干。那张老脸像是僵硬的石刻,纹路深得能夹死飞虫。片刻死寂。他捏着焦木条的手缓缓垂落下去,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炭灰。枯槁的手指将那焦木一点点、慢慢地、碾碎成簌簌的粉末,混着指尖的灰泥,无声地落在厚毡边沿的尘土里。
“那便好,”王充的声音仿佛也是磨出来的灰末,散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有些事,忘了……才活得舒坦。”他首起微微佝偻的腰,浑浊的目光在苏晚毫无表情的脸上又重重刮过一道刻痕,转身朝紧关着的破门走去。步子拖沓沉重。
屋里冷气重新凝固。冻得人骨头里往外泛酸水。
王充枯干的手刚搭上冰冷粗糙的门板——
砰!砰!砰!
沉重的闷响猛砸在门外!像谁用重石夯打地砖!整个破门板都被那力道撞得噗噗震动!
“开门!里头的出来!快!”一个尖利又嘶哑的嗓子划破门板的死寂,像是掐着谁的喉咙拼命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风雪催垮的濒死惊惶,“出……出事了!快出来!救命啊!”
砸门声更急,砸在门板的破口处,震得整个门框都在抖!门缝里扑簌簌落下陈年的积灰。
王充脸上纹丝不动。枯瘦的五指猛地抠紧了冰冷的门板边沿!指甲在粗糙的木刺上刮出沙沙的轻响!浑浊的老眼深处瞬间精光暴涨!如同饿久了的秃鹫见到濒死挣扎的活物!
他没有立刻开门。
枯槁的脑袋猛地转向床柱边钉着的苏晚!
电光火石间!那双浑浊的老眼如同淬了毒液的铁钩!死死钉进了她眼底那片看似僵冷的死水!像是在辨认,又像是更深的试探!目光带着一股能剐下人皮的分量!
苏晚攥紧的左手在破絮的袖里猛地一抽!
那冰冷的生铁片被她指节绷首的力道死死压住!尖锐的棱角甚至戳透了裹布,刺进皮肉都毫无知觉!她只在那凶狠毒辣的目光攫来的瞬间,脸皮不易察觉地绷了一绷——如同受寒冰面上炸开了一道极细的、瞬间又被冻结的裂缝!
王充枯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骤然凝聚的凶光,被他眼皮缓缓眨动间压成了深潭的暗影。转回头,对着门外,声音平得像结冰的湖面:“何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