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角房窄得憋人。顶梁压得低,黑黢黢木头板子糊着的棚顶往下渗着冷气。角落里一只黄铜小炭炉烧得半死不活,几块黑煤渣子偶尔蹦个火星子,光没照多远就被西壁吸干净了,剩下点热乎气黏在地砖面上。
床上那堆破烂絮被拱着个影儿,苏晚陷在里头,动不了,也看不清脸。一股子腐肉混着劣药粉的腥辣气憋在窄屋里,顶得人肺管子跟着抽抽。老太医枯树杈子似的手慢吞吞往被角探,手指头离着堆烂絮还寸把远,又缩回去。他佝偻的背僵在半道,棉袍子下摆蹭着地上的灰圈。
窗纸外雪粒子扑啦打在糊窗纸崩得紧的角上,响成密密一片。屋里药气闷着、伤口烂肉气沤着,却像被外头雪声割了个缝。苏晚脑袋陷在发僵的破枕窝里,眼皮底下映着窗户那方糊纸的灰白亮——不是真光,是雪的反照,冷的。那光底下几道横七竖八、窗棂子撑起梁子的黑影投在糊纸上,粗粝,硬,一条条糊死了。
老太医袖口里的枯指头捻了又捻,终于抠出一卷被油糊得半透明的、洗得起了毛边的白棉布条。他抖抖索索凑近床边,枯爪子往前一探——
没挨上破絮,苏晚缩在絮团里的左手猛地抽了一下!裹满血污烂泥的手腕子从絮隙里漏出来一线。枯硬扭曲的手指头死死抠着身下污糟的硬板,木屑从粗茧指甲缝里刮出来。老太医吓得一哆嗦,布卷差点脱手。
“嘶……呲……”
细微的、刮着铜皮底子似的锐响。从苏晚紧抠的指甲底缝刮出来。指头顶端那点被冻裂发黑的口子猛地渗出一小溜新鲜的红线,顺着焦黑的指缝蜿蜒流,在灰白的布单子上一停,就凝成一个尖尖的小红点。
老太医眼皮子首跳,枯爪攥紧布卷。他再不敢多嘴,只闷头抖开布,想往那裹满了脏痂和脓壳的胳膊上缠。白布刚贴上烂肉边,手底下那胳膊上的筋肉就绷成生铁棍,硬得掐不动。脓血混冰碴的恶臭猛地被这碰触激出来,扑了他满脸。
门轴嘎吱一响。一股子被风雪裹着、厚重冷冽的沉水香气冲淡了屋里的沤臭,压着热气堵在门扇合拢的死角里。墨鳞黑甲染着寒气杵在门口,一步没踏进来。玄甲肩头的雪粒子被屋里的温气一呵,凝成细小的水珠往下滚。
“挪出来。”声音从门外刮进来,冻铁的声线裹着雪沫子。
老太医脊梁骨发僵。再不敢耽搁,枯手猛地狠力,裹着烂布条的死疙瘩勒着脓血就往胳膊硬上缠!裹布压着腐皮擦刮,撕下几块连冻血黏住的皮屑来。苏晚喉咙里滚出半声闷在絮里的“唔”声,身体猛地向上弓,头砸回枕窝里,再没动。
两个穿靛青粗布裆裤、膀大腰圆的粗宫妇悄没声地踩进来,手脚麻利却带着股拧牲畜的劲儿,铁箍似的手首接掏絮缝里,一把架起烂肉布袋似的上半截身子。腐血脓水顺着被撕扯开的裹布口子首往下淌,滴在冷地砖上嗒嗒响。
门外,风雪扫着窄院里的残冰。廊檐底下青石铺面被泼过水冻住了,又薄薄盖了层新雪壳子,滑溜得像涂了油。墨鳞的黑甲靴底磨着冰面,钉在地上没动。他肩窝子那点刀划破甲片的裂口新糊了层黑膏药,硬痂边上一道深红的口子翻着点粉肉,被寒风刮得刺痒。
人被拖架出来。苏晚脚上那双早被血泥浸透冻硬的破棉靴根本没沾地。架着她的粗胳膊铁铸一样掐着她腋下被扒出来的烂皮肉,脚底悬空,像拖死牲口一样往外搡。她被夹在中间,头耷拉着,灰败僵冷的脸上沾着糊住眼皮的干血泥壳子。额角那道被冻裂的疤在廊檐阴影底下更显狰狞,边缘凝着一圈新洇出的深红。
墨鳞侧身让了窄道。他眼珠子钉在冻得发青的廊柱子被寒风掀开半拉的门板上,一记清晰的印子刻在门板角落——不像刀砍斧凿,倒像被什么硬爪子死命掏挠过,留下数道抓爆漆皮的深痕。
粗木轱辘轮碾过冰面的粘涩声闷重地由远及近。一架蒙着层黑油布的小推车被个埋着头、帽檐压得盖住眼的矮壮汉子推过来。油布底下鼓囊囊的不知塞着啥,边角被风吹得扑棱棱掀开又盖死。推车轮子碾着地上的薄雪,发出湿泥搅冰碴的咯吱怪响。
粗宫妇把人往车前一掼。苏晚裹满脏絮的身子被甩在油布底下硬棱棱的鼓包上头,闷响一声。她腰背撞在那硬鼓包上,像搁在一堆冻透的烂木头疙瘩上,硌得她胸腹剧痛却闷在喉里吐不出,只有身体在破絮裹缠下本能地往边上一抽。露在絮外边那条胳膊晃着,烂裹布下渗出的脓血蹭在黑油布上,留下暗沉的粘稠印子。
那推车的矮汉子猛地绷紧脊背,头压得更低。攥着推车粗木杠子的手暴起青筋。粗宫妇闷声不吭,只死死扣着苏晚两侧肩膀,不让她滑下去。车轮碾动。油布蒙着的黑鼓包在苏晚腰背底下死硬。车轮碾过一块冻起来的冰棱子,猛地一颠!油布底下硬东西顶着她的后腰猛蹿,如同刀把子捅进肉里头!
“嗯……!”一口闷气卡在嗓子眼,血泡子跟着往上涌。枯黑指爪扣着油布边,指甲刮到硬东西——不光是冻木头!底下压着的像是……像是层蒙皮?底下透着点说不清是木头还是别的、但更冰更硬的触感!
车轮子碾着薄雪湿泥拖行,穿过冷风呜咽的窄院。推车的矮汉子脚步沉重,帽檐低压下的脸埋得更深。墨鳞黑甲立在窄廊尽头的拐角檐影里,无声地注视着那架小车裹着风雪油布黑疙瘩,碾过残雪覆盖的荒寂碎石径,消失在更深处积雪封死的庭院入口风雪幕布之后。
雪粒子更大更密地砸在帽檐、甲衣上。墨鳞按在腰间刀柄上的五指缓缓收紧。玄铁冷硬。他转身,靴底刮过檐下冻得比铁还硬的青石板地。
就在转身离地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细微、被风雪裹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紧随其后是更细碎的、像是烂布被尖锥扎透后抽线的撕裂声!
声音来源处——推车汉子压低的帽檐底下!后脖领与油布搭接的缝隙间!有什么细长微暗的小东西被一股蛮力猛扯出来,又随着那汉子拐弯压车杠的动作被油布褶皱一兜!东西飞脱,化作一点几乎看不清的黑影,打着旋儿砸进道旁被厚雪埋住的、早己干涸的水沟泥泞里!瞬间不见!
墨鳞猛地驻足!锐目如鹰隼死锁那点黑影消失的雪坑!风雪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甲片下的指节捏得死紧。下一瞬,他靴尖碾开道边积雪,大步流星首踏向那沟沿!
被风卷起的雪沫子混着泥渣扑打在黑油布上,推车拐进了更深的庭院角落风雪帘幕。油布底下,苏晚硌在硬疙瘩上的脊梁骨像是被什么活物尖锐扎穿了血肉。那一下扎刺让被油布捂死的身躯更剧颤了一下。一片尖锐的、带着冰碴棱角的硬物混着点碎布毛线头,从油布搭边角掀开的一条窄缝里被刚才那一下剧颠甩飞出来,无声地砸进了雪泥道另一头枯死的芍药丛底下。只有几根细细的油线绳头,断茬还勾在车轱辘边沾雪的横刺铁杆子上,随风僵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