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角阴影里,赵德垂着眼,像截枯木。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珠,在烛火跳跃的瞬间,极其隐晦地扫过榻边女子握着匕首的、骨节发白的手。
更深露重。雪粒子砸在窗纸上的声音渐渐稀疏,只余下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像鬼魂的低泣。鹿鸣殿东暖阁里,炭火燃到了尽头,几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映着窗棂格子投下的、被雪光稀释的惨白。
苏晚无声地坐起。胸前裹布下的硬痂被牵动,闷痛尖锐,像无数根细针同时扎进皮肉深处。她没理会。动作迟缓却坚定,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偶人。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瞬间刺透厚袜。她走到窗边。
窗外庭院积雪未消,一片死寂的白。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透下一点稀薄惨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枯树嶙峋的枝桠,如同伸向天空的鬼爪。
她推开一扇窗。寒风裹着雪沫子猛地灌入,吹散了殿内最后一点暖意,也吹熄了炭盆里最后一丝微光。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激得她浑身一颤,胸前伤口骤然缩紧,痛得她眼前发黑,牙关死死咬住才没哼出声。
她没关窗。任由那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刮得额角裹布的边缘猎猎作响。她需要这冷。这能冻僵骨髓的冷,才能压住心口那团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焚毁的毒火。
右手缓缓抬起。那把乌沉的匕首握在掌心。鲛皮粗糙的纹理摩擦着冻得发麻的指尖,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实感。刃身在稀薄的雪光下,凝着一线幽暗的、内敛的锋芒,像蛰伏的毒蛇。
她垂着眼,看着那冰冷的刃口。陈三娘涂着厚粉的脸在眼前晃动,带着那抹冰冷笑意。驿站“偶遇”时假意的关怀,北漠王庭递来毒酒时眼底的怜悯……还有周槐幼子被买走时,那双茫然无助的眼睛……
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比胸口的伤疤更痛!
手腕猛地一翻!
匕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短促、凌厉的弧光!没有目标,只有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想要撕裂一切的狂暴!刃锋破开寒风,发出细微却刺耳的锐啸!
动作牵动了胸前伤疤!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她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金星乱迸!喉咙里涌上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左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指尖隔着厚厚的裹布,死死抠住那道深紫的硬痂!仿佛要将它连皮带肉一起剜出来!
痛!尖锐的痛楚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在冰冷的寒风中疯狂燃烧!
她再次挥臂!匕首带着更狠戾的力道劈下!动作毫无章法,只有最原始的、发泄般的劈砍!每一次挥动都扯动伤口,痛得她浑身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额角撞破的伤口被冷风一激,火辣辣地疼,血丝混着冷汗滑下鬓角。
但她没停。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冰冷的雪光里,对着无形的仇敌,挥动着手中唯一的凶器。刃光在稀薄的月光下闪烁,每一次劈斩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凝结成冰。
赵德立在殿角最深的阴影里,像一截彻底枯死的树桩。那双浑浊的眼珠,透过窗棂缝隙,死死钉在庭院雪地里那个单薄、颤抖、却如同疯魔般挥刀的身影上。每一次匕首劈下带起的锐风,每一次她因剧痛而弓起的背脊,都清晰地落在他眼底。
他看见她额角裹布边缘渗出的暗红迅速扩大,洇湿了鬓发。看见她捂在胸口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死死抠着裹布下的伤处。看见她挥刀的手臂,在寒风和剧痛的双重折磨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却依旧带着一股要将虚空都劈开的狠戾!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赵德浑浊的眼底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女子身上那股濒死也要拖着仇敌一同下地狱的、淬毒般的疯狂所产生的、源自本能的惊悚。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殿外呼啸的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
苏晚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不是力竭,而是每一次挥臂都像拖着千斤重枷。胸前伤疤处的剧痛己经麻木,变成一种沉重的、灼热的钝感,沉沉坠着。汗水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冻成冰壳,贴在背上,刺骨的冷。握刀的手冻得僵硬,几乎失去知觉,只有掌心那粗糙的鲛皮纹理,还固执地传递着匕首冰冷的触感。
她停了下来。站在庭院中央的积雪里,单薄的身影在惨淡的雪光下微微佝偻着,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匕首垂在身侧,刃尖滴落着不知是汗水还是融雪的冰水,砸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她缓缓抬起头。额角裹布几乎被血浸透,黏在鬓边。脸色惨白如鬼,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惊人,像两点在灰烬里灼烧的寒星,死死钉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那是南方,是陈三娘盘踞的毒巢。
喘息声粗重破碎,在死寂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刮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握着刀,像一尊在风雪中凝固的、染血的石像。胸前的伤疤在冰冷的空气里,隔着厚厚的裹布,依旧能感觉到那滚烫的、如同烙印般的灼痛。
烬余。
刀在手里。
仇,刻在骨上。
殿内,赵德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像一道被抹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