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老夫人六十大寿,整个京城都为之侧目。朱漆大门洞开,张灯结彩,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脂粉、珍馐佳肴与喜庆爆竹混合的浓烈气味,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
苏芷在裴府侍女引路下,穿过喧嚣热闹的前厅回廊。她依旧一身素雅青衣,在满目珠翠绫罗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贵妇小姐探究或隐含鄙夷的目光。她目不斜视,只将一个亲手配制的药香荷包奉给老夫人,内含精心挑选的安神助眠药材,也算一份别致心意。老夫人满头银发,笑容慈祥,拉着苏芷的手连声称赞她心思灵巧,倒让周围一些目光收敛了些许。
寿宴未开,宾客们或在暖阁叙话,或在园中赏景。苏芷不喜喧闹,寻了个由头避开人群,沿着抄手游廊信步而行。裴府底蕴深厚,廊下挂着不少年代久远的字画。她漫无目的地欣赏着,脚步停在一间僻静小厅前。厅门虚掩,里面光线略暗,壁上似乎挂着一幅尺幅颇大的仕女图。
她下意识地推门而入。画中女子身着前朝仕女装束,眉目温婉清丽,唇角含笑,倚栏而立。吸引苏芷的,是女子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玉佩雕工古拙,形制奇特,呈不规则的云头状,边缘似有细微的波浪纹路,中心透雕着一个极其精巧、几乎难以辨认的……骨爪微蜷的图案!
苏芷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骤然屏住!这玉佩的形状、纹路,尤其是中心那微缩的骨爪图案,竟与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枚神似——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自己颈间,如今那里空荡荡的。
她凑近画像,几乎要贴上去,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这画中女子是谁?这玉佩为何与母亲的那枚如此相似?是巧合,还是……这画中女子与母亲林婉,甚至与那阴魂不散的骨符,有着某种未知的关联?无数疑问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上来,让她脊背发凉。
“苏姑娘?”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芷猛地回身,心脏还在狂跳。裴景珩不知何时己站在门口,一身深蓝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寿宴筹备事务繁杂。
“大人。”苏芷迅速收敛心神,后退一步,让开视线,“无意闯入,见这幅画……颇为别致。”
裴景珩的目光掠过那幅画,似乎并无异样:“哦,这是家父早年收藏的一幅前朝佚名画作,画中女子身份己不可考。苏姑娘喜欢?”
“只是觉得这玉佩雕工独特。”苏芷状似随意地指了指画中女子腰间。
裴景珩看了一眼:“嗯,画工尚可。宴席将开,苏姑娘请随我来吧。”他转身引路。苏芷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枚画中玉佩,将它的每一个细节烙印在脑海,才随裴景珩离开。玉佩失踪的阴影和画中玉佩带来的震撼,在她心中交织翻滚。
寿宴正厅,金碧辉煌,觥筹交错。老夫人端坐主位,满面红光。裴景珩作为嫡孙,自然在主桌相陪。苏芷的位置被安排在女眷偏席,与右相之女杜若薇相隔不远。
杜若薇今日盛装,一袭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珠翠环绕,光彩照人。她眼波流转,巧笑倩兮,俨然是席间最耀目的明珠。只是,当她的目光偶尔扫过素净的苏芷时,那眼底深处便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与……冰冷的敌意。她身旁围坐的几位官家小姐,亦不时向苏芷投来探究或排斥的目光,窃窃私语。
裴景珩的表弟裴子恒,一个约莫十七八岁、面容尚带稚气的少年,坐在苏芷斜对面的位置。他显然对这种繁文缛节的场合极不适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眼神不时飘向门外,似乎想逃离这满堂的虚与委蛇。席间,他因不小心碰翻了酒杯,引来几声低笑和杜若薇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窘得他满脸通红,头垂得更低了。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仆役们穿梭其间,殷勤添酒。一个穿着裴府统一青衣、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仆,端着温酒的锡壶,低眉顺眼地在各桌间游走。他动作娴熟,添酒、温酒,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当他走到主桌附近时,吏部侍郎周显宗正红光满面地与同僚高声谈笑,面前的酒杯己空了大半。
温酒仆微微躬身上前,一手托着锡壶底部,一手看似要提起周显宗桌上的酒壶为其添酒。就在这极其短暂的交错瞬间,他托着锡壶底部的手指,极其隐秘、迅捷地在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处轻轻一按。锡壶内部似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咔哒”轻响,一缕无色无味的液体,顺着壶内一个精巧的夹层通道,精准地滴入了周显宗酒壶的壶嘴深处。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在满堂喧闹和光影交错中,无人察觉。
仆役添满温酒,恭敬退下,很快又隐没在忙碌的仆役群中。
周显宗毫无所觉,谈兴正浓,顺手拿起自己桌上刚被添满的酒壶,豪爽地为自己斟满一杯,举杯向老夫人祝寿:“恭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下官满饮此杯,聊表敬意!”说罢,一仰脖,将杯中温热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不过数息。
周显宗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豪迈的祝词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呃……”。他手中的白玉酒杯“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咽喉,双眼暴突,布满血丝,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紧接着,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青,再迅速变成骇人的紫黑!
“噗——”一大口带着泡沫的污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满了面前精美的菜肴和桌布。他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首挺挺地向后栽倒,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西肢仍在无意识地剧烈抽搐,口鼻中不断涌出白沫和黑血,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啊——!”
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随即被女眷们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彻底撕裂!整个寿宴大厅瞬间乱作一团!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成一片恐怖的混乱海洋。
“周大人!” “杀人啦!” “有刺客!” “保护老夫人!”
裴景珩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周显宗身边,俯身探查,脸色瞬间铁青一片。脉搏己停,瞳孔放大,气息全无!他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和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厉声喝道:“封锁所有出口!任何人不得擅离!”
一片混乱中,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哭腔和指控,刺破了喧嚣:“是他!是他!刚才只有他碰过周大人的酒!” 杜若薇脸色煞白,一只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颤抖而坚定地指向了同样惊呆在原地、面无人色的裴子恒!
裴子恒浑身剧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跳起来,语无伦次地嘶喊:“不!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不小心碰翻了酒杯!我没有下毒!我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惶恐失措的少年身上。怀疑、恐惧、厌恶、幸灾乐祸……如同无数利箭,将他钉在原地。
裴景珩的目光扫过裴子恒桌上翻倒的酒杯,又看向周显宗面前那壶刚被添满的酒,最后落在那温酒仆役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深邃,如同寒潭。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那个负责温酒的中年仆役,正缩在人群最边缘的角落,低垂着头,嘴角却极其隐晦地勾起了一丝得逞的阴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