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忙活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洛青秋回到了窝棚。
而窝棚外面,狂风大作。
风把垃圾场那头的腥臭味卷了过来,穿过棚顶,墙缝,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紧接着便是一阵密集又冰冷的雨点。
顶棚那些简陋的草皮、破板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侵袭。浑浊泛黄的雨水顺着茅草缝隙、朽木裂口、兽皮边缘不断地渗透、流淌下来,把棚内地面原本的干草浸湿了。
几处低洼处迅速汇成了浑浊的小水洼,倒映着棚顶破洞外狰狞跳跃的惨白色闪电。
洛清秋蜷缩在角落里自己铺开的干草堆上。
原本相对干净松软的干草也因湿气变得潮冷粘腻。
她将身体更紧地缩起来,双臂环抱着膝盖,试图留住体内那点微末的热量。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窝棚那半扇用歪斜木梁虚掩着的门洞外,传来粗鲁的拍打声,混杂在嘈杂风雨中不甚清晰,却带着一种执拗。
洛清秋警惕地握紧了放在手边的木棍。
“咳!咳咳!咳……里面的小……小丫头!开开门缝!让……让老……老子借个火!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
一个粗嘎、带着浓痰和剧烈咳嗽的嗓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嘶喊着,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近。
洛清秋沉默片刻。白天短暂的接触,似乎隔壁确实住着那个形容枯槁、少了只胳膊的老头。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挪开了堵门的那半截歪斜木梁。
风雨瞬间裹挟着一个人影卷了进来!
那人像被巨大的力量首接甩进窝棚,脚步踉跄不稳,重重撞在对面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他浑身湿透得如同刚从河里捞出来,破旧的单衣紧贴在枯瘦的身体上,勾勒出根根凸起的肋骨和嶙峋的骨骼。
稀疏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成粘腻的一绺绺,胡乱贴在额角和刻满风霜的苍老面孔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从小臂处齐根而断,焦黑的伤疤和狰狞的肉芽纠缠在破烂的袖管外!
仅存的左臂死死抱在胸前,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筛糠般剧烈抖动着!
唯一睁着的右眼,因剧烈的颤抖和寒冷而瞳孔放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死死盯向洛清秋先前待着的、墙角还残存一丝生火痕迹的位置!
是老李。
“冷……冷啊!真他娘的……要冻断筋了!”
他嘶嘶地吸着冷气,断断续续地咒骂着,湿透的身体靠着冰冷的土墙还在不断滑落。
洛清秋没多问。
外面的风雨更大,雨点打在顶棚上如同密集的鼓点。
她默默走到墙角,掏出那块边缘粗粝的燧石和薄铁片,又翻出仅存的一小撮昨天收集、勉强还用油纸裹着没湿透的碎干草绒和几片薄薄的树皮。
“嚓!嚓!嚓!”
火光在湿冷的黑暗中断断续续地迸溅。湿气太重,一次次的尝试都失败了,微弱的火星只在草绒上留下几点焦黑的印子便迅速熄灭。
老李抖得更厉害了,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渴望。
终于!在洛清秋几乎要放弃时,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顽强地停留在揉搓得极其蓬松、并且被她用身体死死护住最后一点干燥的草绒中心!
随即青烟袅袅升起!
洛清秋立刻俯下身,小心翼翼得如同朝圣,用极尽温柔的吐息轻轻吹拂!
微弱的青烟渐渐变浓!
橘红色、微小的火苗,如同初生的精灵,颤巍巍地、却又异常固执地在黑暗与湿寒的重围中跳跃出来!
驱散了门口一小圈黑暗和冰冷,也带来了微小却无比珍贵的暖意和光明!
老李几乎是扑过来的!
他整个身体都拱向那团小小的火焰,将湿透的衣衫尽量靠近火堆,发出一阵阵舒服的呻吟。
好一会儿,剧烈的颤抖才稍稍平复下来。
他抬起那张被火焰映得通红、刻满沧桑的脸,仅剩的右眼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浑浊。
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着,打量着洛清秋,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哼……这鬼地方……”
他喉咙里滚动着痰音,含混不清地嘟囔开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洛清秋,
“窝棚比棺材还透风……这日子……他娘的,熬一天算一天……”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左手,凑到火苗近前烤着,嘴里依旧没停:
“小丫头……看你也是个刚来的愣头青……老李头好心……给你说说……省的哪天……死都不知道……死哪条臭水沟里……”
“这条街……这条臭水沟边的破棚子……算没人要的地儿……”
他浑浊的右眼瞥向外面风雨交加的黑夜,声音压低了点。
“……但只要还在青石镇喘气……这头上的规矩就得守……”
“规矩?”洛清秋低声问道,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小枯枝,火苗跳动了一下。
“呸!”
老李啐了口唾沫,混着焦黄的浓痰,
“规矩就是拳头!大的通吃!小的喂狼!……但……这拳头也分三六九等!看见衣服上绣这玩意儿的没?”
他用断臂指指火光照不到的自己肩膀位置,似乎在暗示某个标志。
“黑虎帮!镇北面臭水沟到铁渣场那片地头蛇!看摊的、收债的、卖屁股的……都得给他们交‘平安钱’!敢少一个子儿?呵……断胳膊?那是轻的!……”
“……还有西街那片破窑子后面的寡妇酒馆……那‘金寡妇’可不是好相与的!娘们心狠手也辣!但……她那儿便宜酒管够,消息也灵……想打探点什么,找她喝两杯……但嘴巴得严实,眼睛别乱瞟!保不齐旁边坐着的穷鬼就是‘血狼’的人……”
“……‘血狼’?”洛清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更危险的名号。
老李仅剩的右眼猛地眯了一下,像是被火星烫到。
他左右看了看,尽管棚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凑近火堆,一股浓烈的口臭混着烟草焦油味扑面而来:
“……这伙人……就是一群疯狗!在镇子西边那片老矿坑附近立了旗号!个个都是见过血、背了命案的!平时很少露面……但一出来……他娘的……就没好事!”
他打了个寒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他们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黑矿、绑票、杀人越货……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见惹眼的、落单的肥羊……保不齐……嘿嘿……”
他发出一声干涩的怪笑。
“在青石镇晃悠,得把招子放亮!哪家不能惹,哪处是鬼门关……心里得有杆秤!拳头大?哼哼……也得看锤在谁身上!不该惹的……有多远躲多远!……”
他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夹杂着粗俗的咒骂和对混乱之地生存法则赤裸裸的描述。
偶尔抓起旁边一块半湿的木柴片,在火堆灰烬边的烂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画些极其粗陋的路线或简易符号。
“……这条巷子晚上别走……这个石桩边是他们交接的地方……那挂着红布的破墙里头有个赌档,黑得流油……”
洛清秋静静听着,身体放松,呼吸平稳。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似乎有些出神,又似乎将老李那些混杂着抱怨、恐吓和零散信息的每一句话,都默默地烙印在心底。火光在她清亮的眼眸里跳跃,映出前方未知的黑暗。
雨,似乎小了些。棚内的湿冷寒气却更重了。
老李说了半天,唾沫星子都干了。他抱着膀子,身体又开始不自觉地哆嗦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响。
火光只能温暖皮肤表面,无法驱散他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湿透的衣裤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铁皮。
他忍不住往火堆前又拱了拱,佝偻着的背脊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像一只风干的、湿透了的虾米。
每一次喘息都带出大股白气,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洛清秋靠在相对干爽些的墙角。
单薄的旧衣贴在身上,凉意丝丝侵染。然而,在她紧贴着胸膛和后背的位置,一股温和、坚实、如同永恒暖炉般的气息在体内持续地流淌着。
它为血肉带去活力,为僵硬的关节带去支撑,将那股试图凝结血液的冰寒拒之门外。
虽然无法像火焰般驱散湿寒,却像一层无形的、恒温的薄衣裹在核心,守护着心脉深处那一点不屈的温热不散。
她看着面前跳跃挣扎、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湿冷湮灭的微弱火焰,再看看身边那为了靠近火源而瑟瑟蜷缩的、仅存单臂的枯槁身影,又静静地感受着身体深处那份源自不灭系统的、沉稳的温热守护。
棚外的风雨声呜咽着,将废弃窝棚区的夜晚拖入了更加冰冷粘稠的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