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依旧是稀薄寡淡的粥和不见油花的苦菜。
木桌上异常沉闷。
洛大山埋头喝着,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呼噜”声,仿佛连带着碗底的米粒也要狠狠吸进肚里,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劲儿。
他吃完饭,碗筷一撂,抓起靠在门边的锄头,一声不吭,扛着就走了,粗糙的门框被他带得发出“咣”的一声闷响。
王氏默默地收拾碗筷,眼神几次落在洛清秋身上,却终究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声叹息像初春角落的阴影里没化完的残雪,带着凉意。
洛清秋一言不发,默默走到墙角拿起另一把更细窄些的锄头。
木柄握在手里,微凉而光滑,带着熟悉的磨手的感觉。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午后略有些倾斜的明亮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暖意裹住了全身。
空气中浮动着被晒暖的草木气息和远处田野特有的微腥土气。
她朝着村子东边的方向走去。
这条通往田埂的小路被无数脚步夯得坚实。
路两边的草刚刚冒出头,嫩生生的绿色在风里摇摆。
心思却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着,早已脱离了脚下的小路,又回到了早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那冰冷文字带来的震撼此刻沉淀了许多,却并未消失,反而转化为一种更加执拗的探索。
系统面板……能随意召唤了,虽然它不理人……可那身体里若有似无流动的气息……
她扛着锄头,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下来。
一边走,一边暗暗集中精神,去感觉身体内部。
呼吸……放平。
思绪……放空。
呼……
吸……
奇妙的感觉又悄悄地来了!
如同一丝看不见的、温暖的溪流正在体内某个难以言喻的深处缓慢流淌。
它似乎自成循环,循着既定的、隐密的脉络无声地运转着。
它带来的热度极其微弱,微弱到与初夏午后的暖阳几乎混淆,但洛清秋笃定地分辨出了它的不同——它源自内部。
这种感觉很神奇,驱散了因父亲怒吼而带来的阴霾,心头竟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隐秘期待的轻松感,如同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推开了一条窗缝,吹进了鲜活的春风。
不知不觉就到了东边的地头。
这是一片麦茬地,前些天收了麦子,如今地里残留着短短的金黄色茬根,像给棕黑色的土地蒙上了一层细密的绒毛。
野草抓住机会,在这残茬之间冒出了许多顽强的新绿。洛清秋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杂草除掉。
她选定了地头的一角,摆开架势。
双手握紧锄柄,弯腰拧身,右脚稍稍后移踩稳,锄刃高高扬起,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微弱的白芒——锄草开始了。
第一锄下去,“嚓”的一声轻响,泥土翻起一小块,依附在上面的几根细瘦野草被连根带起。
动作流畅熟练,是她无数次重复后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洛清秋深吸一口气。
午后田野的风暖融融的带着草木的清气。
身体的放松感更强烈了,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息仿佛也受到了环境的滋养,流动得更温顺、更自然了一些。
她专注着这内在的奇妙流动,心神不知不觉被牵引。
锄头再次扬起,落下。
落点却微妙地偏离了预想的目标——本该斩进杂草旁边的泥土,锄刃却偏向了她左脚脚尖前不过一寸的位置!
带着惯性落下锄头重重斩进了泥土!
咔!
不是锄草入土的脆响,而是坚硬锄刃猛然斩击在泥土下潜藏的、一块不知年深日久的小石块上的钝响!
一股结实的反震力道顺着长长的木柄直贯而上!
洛清秋猝不及防!
手腕被这股力量猛地一激,虎口一阵发热刺痛!
原本握着锄柄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松脱!
沉重的锄头直直地向前方、她的脚面方向摔落下去!
身体里那股原本温顺的气息仿佛受到巨大惊吓,陡然一滞!
生死关头,不知是哪块骨头、哪条筋突然爆发出的力量,支配了她的左脚!
脚尖几乎是在锄刃落地的瞬间猛地向外弹开一尺!
噗!
锄头沉重的木柄和锋刃重重地、斜斜地砸在了她刚刚离开、还带着微微脚温的松软泥地上。
泥土和草屑被砸得飞溅起来,有几粒细小的土块打在了她的裤脚上。
一股冰凉的、带着麻痹感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蔓延至后脊梁骨,让洛清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倒竖!
那点因感受体内热流带来的轻松愉悦刹那间被巨大的惊恐和后怕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把躺在地上的锄头,又看看自己完好无损、只是沾了点泥巴的左脚布鞋。
脸孔唰地一下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低低地脱口而出:“真……真邪门!”
刚才那一瞬,她甚至没顾上害怕,只是纯粹的、源自身体本能的自救反应。但那感觉……不对劲!
那猛然闪躲的力道和速度,远超过她平时能爆发出的极限!
是那热流?
是那所谓“系统”带来的改变?
还是……生死之间的运气?
巨大的疑惑夹杂着刚刚退却的恐惧重新盘踞在心头,沉甸甸地压着。
洛清秋弯腰捡起锄头,手掌心还残留着震击带来的麻痛感,提醒着刚才那一刻的危险绝非虚幻。
她不敢再分神去感受那神秘的热流,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谨慎万分,锄草的动作也失去了之前的流畅,显得有些刻意和紧绷。
每一次落锄,眼睛都要死死盯住落点,精神高度集中。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燃烧起绚烂的金红。
当把最后一丛扎在土垄缝隙里的草根挖出来,洛清秋直起酸痛僵硬的腰背,抬头望了望西边铺满天际的火烧云。
劳作后的疲惫混合着未散的后怕和谜一样的困惑,缠绕着她。
她扛起锄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路边草丛里躲着的小虫子开始唧唧鸣叫,声音单调而嘹亮。
暮色四合,晚风带来的凉意渐渐明显。
快接近村口那条通往外界的窄土路时,几个不算陌生的身影正晃晃悠悠地迎面而来,挡住了去路。
领头的少年一身靛蓝色绸缎长衫,质地在这灰扑扑的村子里显得有些扎眼。
头发束得溜光水滑,偏有几缕不听话地垂在光洁的额角。
他手里捏着把折扇,学着城里读书人的样子微微摇晃着。
旁边的两个半大小子粗衣短打,像是他的影子和尾巴,紧紧缀在后面。
正是李员外的独子,李明远。
洛清秋面无表情,只想侧身让过去。
她只想快点回家,把这累赘的一天抛在脑后。
就在错身的刹那——
“哟——!” 一声拖得长长、故意拔高的、带着刻意惊讶调子的声音钻入耳膜。
洛清秋脚步没停。
“哟!这不是洛家那野……咳咳,洛家清秋妹子嘛!”
李明远摇着扇子,故意转过身,用那双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目光掠过她扛着的沾满泥污的锄头,扫过她那身洗得发白、沾着草汁和泥土的粗布衣裤,最后落在那张带着明显疲惫和尘土的脸上,嘴角夸张地向两边咧开,毫不掩饰其中的嘲弄。
“瞧瞧这累的……啧啧!”
李明远用扇子掩住半边嘴,发出刻意细弱的声音,做作得让人倒胃口,随即又放下扇子,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假装的关切和恶意的奚落。
“唉,累死累活也就刨这点泥,值当么?对了,刚才在村头听老李头说闲话,”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轻飘飘,眼神锐利起来。
“说你跟洛伯顶牛……说你要去县城那青阳宗测仙根?!”
最后几个字被他刻意拉长,声音陡然变得尖酸刻薄。
洛清秋的脚步在听到“洛伯顶牛”几个字时就已经僵住,握着锄柄的手指瞬间捏紧。
等到“测仙根”三个字带着那样浓重的鄙夷砸过来,她整个人像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脊椎!
李明远“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
“省省吧我的清秋妹子!仙门收的是贵人!讲的是根骨天赋!你瞧瞧你……”
他用扇子遥遥点了点洛清秋扛着的锄头和她满身的尘土。
“一身土腥味儿洗得干净吗?仙长闻了还不得把你打出来?那仙路是金子铺的!你爹娘省吃俭用、棺材本儿都抠出来凑那点可怜路费,够你去县城丢人现眼的吗?够去人家山门前磕个头吗?啊?哈哈哈!”
那尖锐的“棺材本儿”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烫进洛清秋的耳中,直戳心窝!
一股热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头顶!
刚才地里锄草时那股惊悸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
刚才回家路上那点疲惫沉重也消失殆尽!
只剩下骤然被点燃的、翻滚汹涌的怒火!
她猛地转过身!单薄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肩上的锄头随着转身的动作,重重一顿,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一响,溅起几粒灰尘。
“我去不去——!”
洛清秋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怒火淬炼过的锋锐,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石头上,铿锵作响,字字清晰无比地砸向李明远那张惊愕的脸。
“关你李明远什么事?!花的——是我洛家的钱!是我爹娘辛辛苦苦攒下的!一厘一毫,清清白白!花你李家的一个铜子儿没有?!”
她一步踏前,距离瞬间拉近。
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锁住李明远的双眼。
“你管好你自己!我洛清秋再是泥里刨食,不偷不抢!用不着你来替我爹娘操心!”
胸膛剧烈起伏着,握紧锄柄的手背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李明远完全没料到洛清秋会有如此激烈而直接的顶撞!
这跟他预想中对方或羞臊退避、或懦弱沉默的情形截然不同!
他被这气势汹汹的反问呛得一窒,脸上刻意维持的风度笑容瞬间僵住、碎裂,涨红一片。
一股被当众驳了面子的恼羞骤然涌上!尤其是对方那句“泥里刨食”“不偷不抢”,竟隐隐刺痛了他心底某根隐秘的弦!
“明远哥!跟她废话什么!”
旁边一个瘦高跟班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梗着脖子帮腔,试图驱散自家少爷的尴尬,声音拔得又尖又响。
她懂个屁!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就是!”
另一个矮胖点的也赶紧附和,试图用更高的声调盖过洛清秋带来的压力。
“搭理她都是抬举她!”
有了帮衬的台阶,李明远强压住翻腾的怒火,扭曲着嘴角,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冷笑。
他用扇子猛地一指洛清秋,像是要隔开这刺人的锋芒,声音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
“好!好!不识抬举是吧?!行!我就等着看!等着看你怎么哭着爬回来!”
他猛地甩袖,“哼!我们走!” 像是躲开什么脏东西,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
两个跟班对着洛清秋瞪了一眼,啐了一口,赶紧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
暮色更沉了些。
火红的云霞褪尽了最后一丝光芒,转为沉郁的紫灰,像一块沉重的幕布,正从天际缓缓覆盖下来。
村子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沉闷。
洛清秋站在原地,扛着锄头。
胸膛里那团因激愤而剧烈燃烧的火焰并未因李明远的离去而熄灭,反而在周遭越来越深的暮色中,烧灼得更为真切而疼痛。
耳膜里似乎还在回荡着李明远那刻薄的“棺材本儿”,还有父亲那盛怒的呵斥声。
目光越过李明远离去的背影,投向远处那笼罩在深沉暮霭中、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村外大道。那条路的尽头,通向的是未知的仙途,还是更深的嘲弄?
肩上的锄头,沉重得如同此刻的心绪。
夕阳最后的余烬在天边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