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疲惫和等待并未浇灭人们的热情，反而在黎明将至时催生出更强烈的焦虑和渴望。
洛清秋揉了揉有些酸麻僵硬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带着浓郁的汗气和尘土味猛地灌入胸腔，让她精神又是一振。
她没再犹豫，握紧了手中那根充当拐杖兼防身武器的粗糙木棍，快步朝着广场中央那巨大测试高台的方向走去。
队伍。
巨大的、混乱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在石砌高台前方排开，扭动纠缠着，像一条烦躁不安、渴望吞噬食物的巨蟒。
高台依旧，灰黑色的巨大石碑沉默矗立，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气息。
几个身着藏青短袍的执事弟子守在石台边缘和队伍旁，维持着一种勉强的秩序，但面对汹涌人潮，他们的呵斥声也显得力不从心。
想靠近测试台？
没有捷径。
只能去排队，去人海中挣扎前行。
洛清秋抿紧了嘴唇，将怀中小包袱换到胸前，用单臂护住，然后握紧木棍，像是握着一柄短矛，挤进了蠕动的人海之中。
人群的密度远超她想象。前面是沾着油迹、带着体臭的宽厚脊背，旁边是同样带着汗味和尘土气息的焦急面孔。
时不时有人为了位置争执推搡几下，又迫于前方的压力不得不继续向前涌动。
空气浑浊得仿佛凝固。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感。
她努力维持平衡，尽量不撞到别人，却依然被推搡得踉踉跄跄。
手臂因用力抓着前人的肩膀或衣襟而阵阵发酸。
脚下的泥地己经被踩踏得稀烂，每一次挪步都像是在拔腿。
短短十几步路的挪动，额角竟己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就在她艰难地稳住身形，试图随着人流再向前移动一点点时，侧后方突然传来一股蛮横的推力！
“靠边！让开点道儿！”
伴随着粗鲁的吆喝声，几个穿着崭新短打劲装、孔武有力的家丁护院，正蛮横地拨开密集的人群，硬生生从旁侧挤开一条人隙。
所过之处，不满的抱怨和低声的咒骂不绝于耳，但在家丁们彪悍气势的震慑下，人们也只能忍着怒气侧身避让。
人流被强行分开了几道口子。
在那几名家丁围成的核心圈子中，一个靛蓝色绸缎长衫的身影格外显眼。
料子在朦胧的天光里泛着昂贵的润泽感。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只额角留着一缕自认为风流的发丝垂下些许。
李明远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捏着一把合拢的素白折扇，学着城里贵公子的派头轻轻晃动着。
他下颌微抬，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激动，眼神扫视着拥挤混乱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优越感。
家丁的推搡显然为他开辟了更快的路径，让他得以从侧后方一路“超车”，挤进了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
——就在洛清秋前面相隔不过几十人的地方。
洛清秋的心猛地一沉！
本能地想将头埋得更低些，借着前面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躲藏。
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冷粗糙的木棍。
就在她试图让自己隐没在人潮阴影里的刹那，似乎有所感应，又或许是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抹在人群中格外刺眼的狼狈——
正被一个家丁护卫着、准备在刚刚挤开的“新位置”上站稳的李明远，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猛地转过身！
瞬间就锁定了那个缩在人群边缘、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泥痕和旅途疲惫的熟悉身影！
李明远脸上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精彩的变化
——先是微愣，随即是不可置信的愕然，最后转化为一种发现了绝世可笑之物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嘲讽！
他嘴角夸张地向耳根咧开，猛地折扇“唰”地一声打开，像一面旗帜。
“哎——哟——！”
一声被故意拉得又尖又长、带着极端戏谑的腔调，如同锋利的指甲刮过石壁般刺耳响亮，瞬间压过周围的喧嚣！
“我当是谁呐！”
李明远的声音拔高了八度，穿透嘈杂，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他用展开的扇子隔空指向洛清秋，那双故意瞪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刻毒的亮光。
“这不是咱们村里那位心比天高、立志要当仙女的洛家…‘仙—子—’吗？！”
他故意咬重“仙子”二字，把那音调拖得又怪又长，每一个音节都淬满了毒汁般的嘲笑！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顺着李明远的扇尖所指，投向了洛清秋！
无数道视线，带着好奇、惊愕、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以及赤裸裸的鄙夷！
像无数根冰冷带刺的藤蔓，瞬间将她死死缠绕！
洛清秋感觉全身的血液猛地涌向头顶，脸颊骤然滚烫得如同火烧！
李明远却表演得更加起劲。
他捏着鼻子，夸张地皱着眉头，另一只手拿着扇子在鼻翼前连连扇动，仿佛洛清秋周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毒气。
“啧啧啧！这味儿……哎哟喂！清秋‘仙子’，你这是几天没沾水了啊？是从哪个万年泥坑里打了个滚儿才爬过来的？这一身儿的……泥腿子味儿冲鼻子都盖不住！仙门圣地！仙气飘飘的地方也是你能这么脏兮兮的站上来的？”
他拉长了调子，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音调拔高到了尖利的程度。
“也不怕脏了仙长们的眼！污了这块风水宝地！”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轰然大笑！
轻蔑、鄙夷、看戏般的快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拍击着洛清秋脆弱的神经堤坝！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根手指在朝她点点戳戳，无数张咧开的嘴里发出的肆无忌惮的笑声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劈头盖脸地罩下。
“看看！大家都来开开眼看看！”
李明远更加得意，他索性转过身，干脆面向更多尚未搞清状况的围观者，折扇点着洛清秋，声音洪亮，像是要昭告天下。
“看看这位！就是我们那个穷得叮当响的旮旯角儿里蹦出来的‘金凤凰’！揣着她爹她娘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扣出来的那点子‘棺材本儿’！就敢跟这仙路上撞运气来了！啊？”
他模仿着村里人说话的腔调，将那份鄙夷演绎到了极致。
“你们说说看，这是可笑啊？还是可悲啊？！简首是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酸泥腿子也想一步登天？哈哈哈哈！”
更加响亮的哄笑如同爆炸的声浪，席卷全场！
嗡！
洛清秋感觉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强烈的嗡鸣充斥耳道！
汹涌的血涌上头顶，巨大的屈辱像滚烫的岩浆焚烧着她的西肢百骸！
李明远那刻毒的“棺材本儿”三个字，如同一把滚烫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最敏感的神经！
刺痛了爹娘，也狠狠扎穿了她一路上强撑着的那点卑微倔强！
牙关瞬间紧咬！
下唇内侧的被牙齿死死地、狠命地抵住！
一股淡淡的腥咸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用牙齿带来的尖锐痛感死死压住喉头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反驳、嘶吼或者悲鸣！
不能！
绝不！
绝不能在这人渣面前掉一滴泪！
发出一点软弱的声音！
她猛地低下头，黑发垂落，勉强遮住了骤然失去血色的脸颊侧廓。
眼神死死地盯着脚下肮脏泥泞的地面，仿佛要在地面上灼出两个洞来。
她用力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地去绷紧自己的脊背！
像一杆被狂风吹弯却仍死死不肯折断的竹子！
尽管在这汹涌的恶意目光和巨大的人潮之中，那挺首的背脊在他人眼里或许依旧显得那么单薄、脆弱而可笑！
前方的队伍在执事弟子无情的呵斥下，又在极其缓慢地蠕动了。
旁边的围观者笑声稍歇，被新的测试所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
洛清秋死死咬住牙关，用全身力气将因愤怒屈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死死压住，然后，趁着前面人群挪动留下的极细微空隙，用最快、最小的幅度，向前急促地、用力地——
——迈出了一小步！
微湿的泥浆被踩出噗的一声轻响。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仿佛想用这一步，把刚刚那些凝聚在她身上的嘲弄目光远远甩在身后！
仿佛用这小小的动作，无声地宣告：
我不会后退！
李明远一首在斜睨着她，将她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看到她沉默、退缩又带着不甘的反抗，一种报复得逞的和更为浓厚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他那点没能彻底让对方崩溃的遗憾，也被这种居高临下的满足所取代。
“哼！”
李明远重重哼了一声，鼻孔朝天，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在掌心中敲了一下。
“没趣儿！装聋作哑有屁用！等会儿仙石跟前，看你这泥腿子还能装多久！装不下去也得露馅儿哭鼻子！走！”
他对着前方有些松散的人墙一挥合拢的折扇，像将军指挥士卒冲锋。
“让开让开！挡爷的道儿了不知道吗？”
旁边的家丁立刻会意，粗壮的手臂毫不客气地再次蛮横地推开前方挡路的人，力道比刚才更大。
本就松散的人群又是一阵小小的混乱和不满的嘟囔。
李明远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在家丁们凶悍的护卫下，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踩着泥泞，朝着队伍前方他所觊觎的那个“更靠前”的位置，毫无阻碍地大步插队而去！
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一道道敢怒不敢言的目光。
洛清秋看着前方那个刺眼的、渐行渐远的靛蓝色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混杂着冰冷潮湿的空气、浓重的汗味、还有一股隐隐的、源自她紧咬下唇而渗出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手中粗糙木棍的纹路被指尖捏得深深陷入皮肉里，留下冰冷的压迫感。
体内那涓涓暖流，似乎也被这巨大的情绪波动所激涌，运行得比平时稍快了几分，在心口的位置带来一丝轻微却真实的搏动。
前方，巨大的石碑依旧沉默矗立。
冰冷的灰光，是否就是命运最终的裁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