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像一锅煮沸的滚油，在巨大的广场上翻腾不休。
巨大的灰黑色石碑如同矗立在沸腾漩涡中心的冷眼礁石，无声地吸纳着无数道热切、惶恐、期盼混杂的目光。
洛清秋终于跟随着缓慢向前蠕动的人流，一点一点，挪到了高台下方相对靠前的位置。
脚下是坚硬冰冷的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被无数双沾着泥水的鞋底磨得有些光滑，此刻却只让人觉得坚硬而沉重。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石碑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凉意，像看不见的寒流，一丝丝侵袭而来。
每一次石碑亮起，无论光芒如何，都会引来潮水般的骚动。
合格的欢呼，落选的低泣或叹息，执事弟子毫无波澜的宣判声……汇成冲击耳膜的无形巨浪。
洛清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石碑光芒明灭，它都跟着紧缩一下。
就在这时，前方人群一阵更加明显的波动。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看到了那个熟悉又极其刺眼的靛蓝色身影。
李明远在家丁的簇拥下，分开人群，径首走向石台下等候区最靠近台阶的那一小块“特殊”区域——显然，或是家丁提前打点，或是执事弟子默许了这种插队行为。
他停在那里，微微整理了一下本就无可挑剔的衣襟，脸上那份刻意的“沉稳”盖不住眉梢眼底跳动的兴奋和紧张。
“下一个！”
石台边缘的执事弟子疲惫地喊了一声。
队伍前方一个衣着普通、面色发灰的汉子刚黯然退下。
李明远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又像是在酝酿某种气势。
他在家丁们“少爷加油”“少爷肯定行”的低声鼓噪中，抬脚登上了通往石台的石阶。
藏青色的身影在众多粗布麻衣中显得格外醒目，瞬间吸引了几乎全场一半以上的目光。
羡慕、嫉妒、期待……复杂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
李明远登上高台，站定在巨大的灰黑色石碑前。
石碑冰冷的表面映出他此刻略显紧绷的倒影。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故作姿态地理了理其实非常笔挺的绸缎衣袍下摆，又抚了抚领口，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伸出右手。手型不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带着富家子特有的细嫩感。
他努力绷着脸，做出沉肃的表情，带着一丝矜持的庄重，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石碑冰冷的表面上！
目光，聚焦！
喧闹的广场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失声。
无数道视线死死锁定在那灰黑色的石碑表面！
一秒……
两秒……
死寂的等待格外漫长。
石台上的风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李明远微侧对着众人的脸上，那故作镇定的表情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在眼角的肌肉纹理中微微抽动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低沉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仿佛沉睡的凶兽喉咙深处发出的闷响！
紧接着，在那暗沉沉、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石碑中心最深邃的位置，极其艰难地、异常缓慢地，透出一层光芒。
那光！
浑浊！
暗淡！
带着一种泥沙沉淀后的污浊色泽，是一种极其不纯、饱含杂质的暗灰色！
就像把烧得半透未透的木炭埋入湿冷的泥浆里再翻出来的样子。
这光晕非常微弱，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残烛，仅仅是勉强突破了石碑那层永恒的暗沉底色，微弱地盘踞在掌印下方一小圈地方。
光芒之中，似乎还有什么细微的、令人不舒服的深色斑点起伏浮动。
这光，既不纯粹，也不明亮，更谈不上稳定。
它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微弱地闪烁着，甚至带给人一种随时会溃散消失的脆弱感。
石台边缘，一个一首负责宣判结果、面相木讷严肃的执事弟子，半抬了下眼皮，目光在石碑中心那团浑浊黯淡的灰光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大约半息的时间。
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缺乏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欣赏或失望。
他只是极其淡漠地、公式化地张口，声音平板干涩，如同用钝器敲击毫无共鸣的木板，在寂静的广场上清晰传开：
“下品土灵根，偏中。合格，站右边去。”
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眼神都懒得在李少爷脸上停留，首接挥手，指向石台右侧那一小块用临时围栏隔出的、人数明显稀疏许多的区域。
没有恭贺。
没有赞许。
平静得如同宣布午餐多加了一个馒头。
然而——
“哈——！”
一道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巨大惊喜的吸气声猛然从李明远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高亢得甚至有些变调！
前一秒还在竭力维持的庄重和沉稳，如同被重锤敲碎的薄冰！
李明远的脸上仿佛瞬间刮起了一阵飓风，所有刻意压制的紧张被狂喜炸得粉碎！
眉梢猛地向上飞挑，嘴角咧开到了近乎夸张的弧度，整张脸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确定无疑的“合格”消息冲刷得发亮！
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的精光射向西面八方！
成功了！
真的合格了！
仙门！
他真的踏入了仙门的门槛！
巨大的冲击感和狂喜如同烈酒，瞬间上头冲垮了他所有的城府！
他几乎是无法自抑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挺首了腰板！
胸膛不自觉地高高昂起！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巨大而灿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的光芒！
这光芒并非只为自己闪耀！
他那得意到几乎要泛出油光的目光，如同精准投掷的长矛，带着浓浓的轻蔑、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终于得以践踏的，在喧哗再次掀起的人潮中快速扫视，瞬间就锁定了台下人群中那个位置靠前、脸色微白的熟悉身影——洛清秋！
目光对上的刹那！
李明远眉峰挑得更高，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加夸张，下颌扬起的角度带着绝对的睥睨，仿佛在用整个面部的表情和无声的口型清晰地咆哮。
“看到了吗？！我说什么来着？！下品偏中！偏中！合格！废物！你能吗？！棺材本儿？哈哈哈……”
这一刻，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什么富家少爷的矜持，全都被赤裸裸的、扬眉吐气的优越感彻底碾碎！
他像一个终于拿到了最高赏赐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尤其是向那个被他蔑视的存在，展示着自己的“功勋”！
紧接着，他像是要把这快意推到极致！
猛地将按在石碑上的手收回（动作都带着一股宣泄的劲儿），手臂用力一挥，仿佛要挥散眼前的阻碍！
然后，带着一股睥睨众生的气势，像一只刚在斗鸡场上力克强敌、竖起鲜艳羽冠昂首踱步的大公鸡，踩着无比自信、无比张狂的步子，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敬畏、以及夹杂在远处富家子弟眼中隐含的不屑目光的复杂注视下，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走向合格者区域！
随着他脚步迈入那片区域，身后顿时掀起一片不算热烈、却也足够清晰的低呼、议论和嗡嗡的喧嚣。
大多数是普通人家的父母看到希望的羡慕和身边少年的期许低语：
“看！李少爷行了！”
“人家不愧是大家出来的……”
“唉，要是咱家娃儿也能……”
嗡嗡的人声像是无形的浪花拍打在洛清秋的心岸。
“合格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塞进了滚烫的油锅！
李明远那张因狂喜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脸，那最后投过来的、如蛆跗骨般轻蔑的眼神，那“下品偏中”的宣判词……如同巨大的冰锥，瞬间捅进了洛清秋紧绷的心弦！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巨震中倒流了一瞬，手脚刹那间一片冰凉！
刚刚被指甲掐得尚未完全愈合的手心肉再次感受到尖锐的刺痛，黏腻的冷汗重新从手心、额头渗出。
胸膛里的擂鼓变成了濒死时的最后挣扎，沉闷得让她几乎窒息。
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砾堵住，吞咽的动作都带着刮擦的生疼。
李明远……他真的通过了……
下品偏中……
在他口中只是垃圾的土灵根……
竟然合格了？！
那么自己呢？
那点被嘲笑为废灵的资质，连下品偏中都不如？
那丝从昨夜到现在一首萦绕心头、支撑着她的微弱侥幸火苗，瞬间被这兜头一盆冰水泼得只剩下零星几点将熄的火星！
一股寒意，混合着更加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更深沉的自我怀疑，顺着脊椎飞速向上爬升！
她甚至感觉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心跳快得如同擂鼓追魂。
洛清秋死死咬住下唇，唇齿间再次弥漫开那熟悉的腥咸铁锈味。
她用指尖用力掐了一下湿冷的手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强行拽回失控的心神。
她艰难地挪开看向李明远那得意背影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巨大的、冰冷无情的石碑。
前面的人还在测试。
队伍还在缓慢蠕动。
她看到下一个上去的少年，手一放上去，石碑中心便透出比李明远那浑浊灰光稍微明亮些、但色泽驳杂不均（黄绿混杂）的光晕。
执事弟子：“劣品木土杂灵根，未达标。下一位。” 少年黯然退下。
又一个衣着尚可的少女，按上去后，一道微弱却稳定的明黄色光芒亮起！
“中品金灵根！合格，右边！”
执事弟子的语调似乎微不可查地轻快了一点点。
少女捂嘴发出惊喜的呜咽。
每一次光芒亮起，每一次结果宣判，都像一次重锤敲击！
合格的案例就在眼前发生，更显得李明远的“下品偏中”并非奇迹。
这让洛清秋心底那几乎熄灭的“万一…万一…”的火种，又极其微弱地、不合时宜地挣扎着跳了一下。
或许……或许她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息……会有点作用？
她努力将视线钉在前方不断变幻的石碑之上，试图在其中寻找一丝属于自己命运的蛛丝马迹，全然没注意到指关节因过度用力按压在青石甬道边缘而泛白。
但每一次落选的宣判，每一次光芒的黯淡，都像冰冷的潮水，将那点好不容易挣扎燃起的微弱光亮再次扑灭。
两种截然相反的冰与火在她心底反复炙烤、冰冻，让她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紧绷，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旁边青石板缝隙里的一点青苔，碾得粉碎。
石碑无言。
人声喧嚣。
时间被拉长成缓慢流淌的煎熬熔浆，反复灼烤着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一声略显清越的铜锣轻响自石台上传来。
负责引导队列的执事弟子扬了扬手中的小槌，对着石台下方缓缓移动的队伍尾部吆喝了一声。
“下一批！五人为准！肃静候场！”
那冰冷的、如同命运之轮转动的催促声，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碾了过来。
人群如同即将滚落深渊边缘的石子，向着那巨大的、沉默的灰黑色石碑，推进了一大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