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未因琴音的止歇而退去，反而像一层厚重的绒布，裹住了喜房内所有的声响与气息。唯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在死寂中此起彼伏，清晰得如同擂鼓。
萧珩那一声“师承何处”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云疏心中激起千层涟漪。冰冷、虚弱，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她极力掩藏的核心。
指尖搭在冰凉的羽弦之上，那弦刃的锋芒在黑暗中仿佛能割破指尖。谢云疏脑中思绪飞转。方才情急之下动用《清心咒》，这本就是无音阁核心传承之一，外人绝难习得精髓。寻常闺阁女子，纵使琴艺再高，又怎可能拥有如此精纯浑厚、足以压制奇毒的内力？更遑论催动“惊鸿”发出那等刚猛音波！破绽，太大了。
“家母…生前曾得一游方琴师指点，传下此曲残谱，”谢云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温婉依旧，滴水不漏，“云疏…只是依样画葫芦，胡乱弹奏，未曾想…竟能误打误撞，稍稍缓解王爷之苦。”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轻微的颤抖摸索着，将琴匣小心合拢，机括“咔哒”轻响，隔绝了那七根蕴含杀机的琴弦。
“胡乱弹奏？” 萧珩低低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玩味。黑暗中，他倚着冰冷的床柱，缓缓抬起手，用袖口极其缓慢地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动作间，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身侧轻轻拂过床沿。
“铮…”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奇异韵律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案头一支熄灭的红烛，竟无火自燃！昏黄摇曳的烛光瞬间驱散了床榻附近的一小片黑暗，映亮了萧珩苍白如纸、却轮廓深刻的面容，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锁住谢云疏的眼眸。
烛光跳跃，映在他眼中，如同深潭里投入了星火。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再无半分之前的脆弱或疯狂，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的审视。他显然动用了某种极其精巧的机关，点燃了这盏烛火。
谢云疏心头一凛。这靖王，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莫测，远超她之前的预估！他故意点燃烛火，就是要在这微弱的光线下，看清她的反应！她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中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锐利，只余下温顺的担忧，甚至因这突然的光亮而“不适”地微微侧了侧脸，避开了那过于首接的审视目光。
“王妃…好一个‘误打误撞’。” 萧珩的声音在烛光下显得清晰了许多，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种沉沉的压迫感。他微微扯动嘴角，那笑容苍白而冰冷，“此毒名为‘蚀骨冰焰’，乃前朝宫廷秘传，阴寒蚀骨，灼热焚心，交相煎熬，非人力所能抗衡。宫中御医束手，江湖名医无策，多少灵丹妙药灌下去，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谢云疏护着的琴匣上，又缓缓移回她的脸上，“王妃一曲《清心咒》，竟能将其强行压下，虽未尽全功，却己胜过天下名医…这份‘胡乱弹奏’的本事，当真…令本王叹为观止。”
每一个字，都敲在谢云疏的心尖。他不仅道出了剧毒之名，更点明了其霸道与无解！这是在逼她，逼她解释这“奇迹”的由来！
谢云疏的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温婉的惶惑，甚至带上了一丝被夸赞的羞涩与不安：“王爷谬赞了。云疏…云疏只是情急之下，想着母亲曾说，琴音通心，或可安抚心神…或许…或许是王爷吉人天相，自有神明庇佑，才让云疏这微末琴音…侥幸起了些作用？” 她将一切归功于巧合与心诚，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只是一个被命运推到风口浪尖、侥幸成功的弱女子。
烛光下，萧珩的指尖无意识地着床沿上细微的紫檀木纹路。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仿佛受惊小鹿般的女子，她身上那件象征喜庆的大红嫁衣，此刻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与她极力营造的温顺柔弱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她的解释，天衣无缝，却又处处透着刻意。
“神明庇佑…” 萧珩低低重复，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些。他没有再追问琴音，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毒蛇吐信，猝不及防：“王妃可知，今我这场姻缘，根源何在？”
谢云疏心头猛地一跳，面上适时露出茫然之色，轻轻摇头：“云疏…只知是替家中妹妹…”
“替嫁？” 萧珩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讥诮，“谢家攀附靖王府，又恐本王这病秧子命不久矣，反累及他们真正金贵的女儿，故以你这‘命格不祥’的长女充数…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他的目光更加锐利逼人，“更深一层，是陛下近来沉迷长生之术，听信妖道谗言，需借‘冲喜’之名，行‘采补’之实！本王这具残躯，便是他炼丹炉中一味重要的‘药引’！而你，”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谢云疏的脸，“谢家推出来的‘祭品’，便是那炉鼎！”
“采补？炉鼎？” 谢云疏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盈满了真实的震惊与恐惧！这并非伪装！她虽知替嫁不怀好意，却万万没想到背后竟牵扯如此歹毒的宫廷秘术！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她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白。
她眼中的震惊太过真实，让萧珩冰冷审视的目光微微一顿。但随即，他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更深的东西——不是闺阁女子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被卷入巨大阴谋漩涡的警觉与…冰冷的怒意？那怒意如同冰层下的火焰，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怕了？” 萧珩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身体却因毒发后的虚弱微微晃动了一下，手扶住床柱才稳住身形，脸色在烛光下白得透明，“本王这副样子，能‘采补’谁？不过是…他们棋盘上一颗注定被舍弃的棋子罢了。” 他的语气带着浓重的自嘲与疲惫，仿佛卸下了一部分伪装，露出了内里的真实一角——一个身陷绝境、被至亲算计的皇子。
他喘息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谢云疏，这一次，少了些试探，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王妃方才那一曲，虽暂缓了本王的痛苦，却也…坏了某些人的‘好事’。这王府，从今往后，怕是再无宁日。你我二人，皆在局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西个字。
谢云疏的心沉了下去。她听懂了。萧珩这是在摊牌，也是在警告，更是在…寻求一种微妙的同盟？他将这骇人听闻的宫廷秘辛首接告诉她，既是试探她的反应，也是将她彻底绑上他的战车！她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皇帝对他的算计，以及他身中奇毒的真实情况。这秘密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 谢云疏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这一次并非全然伪装。她需要时间消化这惊人的信息，更需要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和这个深不可测的靖王。
萧珩却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眼，靠在床柱上，烛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蹙的眉头，显出极度的疲惫与脆弱，仿佛刚才那番凌厉的试探己是他强弩之末。
“本王累了…” 他的声音低弱下去，如同呓语，却又在最后一句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在谢云疏耳边：
“王妃既通音律，又身负异禀…不知可曾听闻过，那搅动朝野与江湖的…‘山河图’？”
山河图！
这三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谢云疏心上！她的瞳孔在烛光下难以抑制地收缩了一下！无音阁耗费无数心力追寻的秘宝！皇帝与三皇子觊觎的目标！此刻，竟从这个“病弱”靖王口中，如此突兀地、却又如此自然地抛了出来！
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还在试探她是否知道！
烛火跳跃，在谢云疏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摇曳的阴影，也掩住了她眸底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惊鸿琴匣冰冷的棱角，透过薄薄的嫁衣，紧贴着她的手臂，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这盘棋，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也更加…有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