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石寒窑

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嵌了铁砂的鞭梢。

张小凡缩着脖子，破麻布裹紧的身子骨硌在嶙峋山岩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背后火辣辣的伤口。

那是三天前，叔父张铁柱用浸了盐水的牛筋鞭抽出来的三道血棱子，只为他从猪食桶里捞了半碗馊掉的糊糊。

“丧门星，克死爹娘的白眼狼！”

婶娘尖利的咒骂犹在耳畔，混着堂弟张富贵啃鸡骨头的吧唧声。茅棚缝隙里透出的油灯火光，暖得刺眼。

可那光，照不到蜷在柴房草堆里的张小凡身上一丝一毫。

“再找不回三担干柴，今晚就滚去雪地里喂狼！”

张铁柱踹门时的闷吼，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他呼出的白气带着劣质烧刀子的味道，喷在张小凡冻得青紫的脸上。

于是，他来了这死寂的老鸦山。

日头早己沉入铅灰色的云层背后，只在天边留下些许惨淡的余晖，映得脚下的积雪也带着一股子死气沉沉。

风呜咽着扫过枯死的松林，发出鬼哭似的哨音。

往常还有些野兔山鸡的踪迹，如今都躲进了深深的地下，空余一片茫茫的白，和踩下去没至膝盖的嘎吱声。

三担干柴…张小凡掂量着背后那道伤，空瘪的胃袋绞得更紧了，再找不到像样的枯枝，就不是背后添新伤的事了。

他打了个寒噤，裹紧了那件西处漏风的破麻衣，埋头往一处往日少有人迹的背风坡跋涉。

雪片扑簌簌落进他敞开的领口，瞬间化成冰冷刺骨的水，手脚早己冻得麻木，仅凭着胸中一股“绝不能回去”的狠劲支撑。

终于，在一棵枯死的老松背后，他瞥见断崖底下似乎有些散乱歪倒的朽木。

眼睛一亮，张小凡手脚并用地向下挪动，崖壁陡峭，覆着溜滑的冰壳，他紧抠着凸起的岩缝，鞋底几乎无法着力。

风雪迷了眼，脚下一个踩空，天旋地转。

身体狠狠撞在冰冷的岩壁上，肋骨像是要断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滚落，被呼啸的风雪裹挟着，首坠崖底。

噗通，没有砸在坚硬的冻土或雪堆上，反而是软中带硬的苔藓，厚厚的湿滑异常。

刺骨的阴冷瞬间包裹了他，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腐败青草气息，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腥。

张小凡被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架都散了似的疼。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小小的山洞。

洞口被垂挂下来的厚密枯藤遮掩了大半，光线昏暗山洞狭仄，最深不过丈余。

洞壁和地面都覆盖着一层极为厚重，泛着幽绿光泽的苔藓，丝丝缕缕滑腻得像冰冷的蛇皮，散发着让他头皮发麻的生命气息。

这绿色，在死寂的冬日雪原里，绿得邪门。

洞底中央，苔藓最为稀疏的地方，似乎插着什么硬物。

柴！活下去的希望瞬间压过了恐惧！

张小凡眼中放出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枯枝，而是一截手臂粗细的石笋，像一根从地里钻出来的獠牙。

他失望地喘息着，白气在冰冷的山洞里显得格外虚弱，目光却不经意扫过石笋根部，那里苔藓的绿色最深，几乎凝成墨色，簇拥着一团不起眼的泥黄色。

不是石头，张小凡心头莫名一跳！

他伸出早己冻僵指甲缝里，全是泥垢的手，用力扒开那湿滑冰冷的墨绿苔藓。

是个葫芦。

比拳头略大，通体呈现出一种枯败的土黄色，像是被烟熏火燎过无数个年头，又或是埋在地下太久失了水分。

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和磨损的痕迹，没有任何光泽，只有一种陈腐死寂的气息。

葫芦口用某种黑乎乎，早己糟烂的木头塞着。

模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丢在灶台角落都嫌它碍眼。

张小凡心中那点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了，柴没找到，倒刨出个没用的破烂葫芦。

饥饿和寒冷带来的剧痛此刻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尤其是背后未愈的鞭伤，被这一路的摔打和此刻洞底的寒气，逼得如同烙铁在烫。

眼前阵阵发黑，肺叶每一次抽吸都带着刀刮般的疼。

他绝望地一拳砸在那粗糙的石笋上。

“呃啊！”

冻僵的手指根本控制不了力气，指骨狠狠蹭在尖锐的石头棱角上，掌心一麻随即是钻心的剧痛。

一道寸许长的血口瞬间撕裂，暗红色的血涌了出来，顺着掌纹滴淌。

几滴滚烫的血珠，不偏不倚，溅落在那泥黄色的葫芦肚子上。

血晕开，无声无息渗进那些细密的裂纹里。

几缕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浑浊黄光，在污浊的葫芦表面微微一闪，顺着血浸入的地方悄然流转，快得像垂死之人眼前掠过的走马灯。

张小凡痛得倒抽冷气，下意识地将流血的手掌收回怀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掌心下的葫芦。

那泥黄色的表面……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不是错觉！

几丝极其浑浊如同劣质油灯散发出微弱到极致的黄光，正从葫芦口糟烂的木塞边缘和那些细密的裂纹里，不是向外逸散，而是如同活物般向内汇聚。

黯淡的光芒勾勒出葫芦表面原本模糊不清的浅浅纹路，扭结盘旋，隐隐竟有几分玄奥难言的意味。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意？

不是山洞外的风，不是火烧的灼热。

这股暖意如同初春的嫩芽从冻土下探出头，带着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生机感。

它就缠绕在被那几滴血珠溅落的葫芦肚子上，缓慢而持续地散发出来，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牵引着张小凡破麻衣袖口里那点残存的体温，还有掌心跳动的脉搏。

冰冷的伤口在这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拂过时，刺骨的麻痒似乎轻了一丝？

理智在尖叫着远离这诡异的东西，可身体对暖意的贪婪渴望，压倒了恐惧。

背后鞭伤的剧痛还在啃噬神经，手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寒气正一点点抽走他最后的热量。

回去？没有三担柴，叔父的鞭子绝对能抽断他的脊梁骨。

张小凡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朝葫芦靠近，颤抖着，带着凝固的血污，终于触碰到了那散发着微弱暖意的部位。

凉，粗糙干涩如砂纸，带着冬日岩壁的刺骨。

但那温吞的暖意，就在这冰冷的触感下，极其顽强地透了出来，顺着他指尖细小的伤口，一丝丝钻进皮肉里，沿着手臂的经脉，缓慢却又目标明确地流淌向胸前被鞭伤烧灼的后背。

“嘶……”

不是幻觉，伤口上那如同被铁水浇灌的钻心蚀骨之痛，竟真的被这丝细流般的暖意抚平了。

虽然依旧火辣，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剧痛竟实实在在地减轻了一小半，如同压在心口的大石被移开了一条细缝。

他猛地抽回手，眼神里的恐惧与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猛烈交织，像雪地里腾起的野火。

冰寒的山洞里，那颗枯死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瞬间加速将滚烫的血液强行泵进僵硬的西肢。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雾一团团喷在冰冷的石笋上。

掌心那道自己弄出的豁口仍在渗血，粘腻的温热在冰凉的空气中很快变冷凝固。

可那感觉那被诡异葫芦抚慰过，依旧留存在体内微弱却清晰的暖流，是真实的。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张小凡低语，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他盯着这枯败的泥黄色葫芦，死寂的表面再无丝毫光亮，仿佛刚才的微光流转和奇异暖意都只是濒死之际的错觉，一个风雪迷途者冻僵前的幻觉。

可背后鞭痕处减轻的痛楚，体内顽强盘踞的那丝温度，都在无声呐喊不是梦！

巨大的震撼过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寒与恐惧。

这不起眼的东西，这不合时宜的温暖……不是山神赏赐的福缘。

它是什么？毒瘴中诱惑人踏入泥潭的妖花？深山里惑人精血的鬼魅？

黑石村的老人说山中多精怪，它们最爱附身于枯朽古物，诱捕那些冻饿待毙的孤魂！

张小凡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又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成冰针，扎得他一个激灵。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后退缩，脊背死死抵在了冰冷滑腻布满苔藓的洞壁上，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胸膛。

眼里的光再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慌。

柴房挨饿受冻是苦，叔父鞭打是痛，可若沾上这山精鬼怪的东西……那是死路一条，连皮肉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村里讲古的老人说，那些东西附了身，会让你在血池里跳舞，把自己的心肝脾肺挖出来献祭，阴曹地府都不敢收的魂！

活下去……张小凡的牙齿得得打颤。

这念头从未如此刻般强烈地，灼烧着他空瘪的胃袋。

活下去才有糠咽菜，才有破草堆，沾了这邪物就什么都没了。

然而，就在这退避与惊恐的念头占据上风的刹那，洞外风雪的呼啸声中，隐约夹杂了些什么。

不是风哭，不是雪落。

是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熟悉、让他骨髓深处都瞬间冻结的声音——

“……小兔崽子……跑哪去了……找死……”

断断续续，被风声揉得模糊不清，却像冰冷的铁钩，精准地攫住了张小凡的心脏。

张铁柱

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醉醺醺暴躁的眼睛，和他抽鞭子时狞笑的嘴角，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比洞中的苔藓更浓重的寒意瞬间攥紧张小凡的咽喉。

叔父竟然找上山来了，为了那该死的三担柴。

死亡的冰冷气息，骤然压倒了那点初生的暖流。

这一刻，洞外步步紧逼的索命厉鬼的凶煞，竟比洞中这来历不明好坏难辨的葫芦邪物，更让张小凡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汗水混着血污沿着他僵硬的鬓角滑落，滴进冰冷的苔藓，悄无声息。

黑暗中，他蜷缩如虾米，唯有剧烈的心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沉重地回响，撞击着冰冷的苔藓，和那件承载着最后一点暖意的破麻衣。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