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用递来的塘报在李闲手中微微发颤,“急火攻心,恐难久持” 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徐妙云扶住他的手臂,能清晰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 —— 那是极致克制下的震动。
“要不要…… 回南京看看?” 徐妙云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她知道朱标在李闲心中的分量,那位温厚的太子不仅是兄长,更是北平与南京之间最稳固的桥梁。
李闲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城外正在重建的学堂。工匠们正给新砌的山墙刷白灰,几个孩童扒着脚手架往里瞧,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习字纸。这是周用特意要求的,“让孩子们看着学堂长高,就像看着希望发芽”。
“张武,” 李闲突然转身,“备一份厚礼,让最可靠的亲卫送去南京,探望太子殿下。就说…… 北平刚经大战,军心未稳,本王暂不能离城。”
张武愣住了:“殿下不去?”
“去了又能如何?” 李闲将塘报折成方块,“父皇若真心让我回去,会下明旨。这份塘报来得蹊跷,更像是试探。” 他看向徐妙云,“你觉得,是谁把消息递来的?”
徐妙云展开北平与南京的驿站分布图,指尖在 “济南府” 的位置停顿:“冯佥事的旧部多半藏在这儿,他们既想让你回南京自投罗网,又想借太子病重搅乱北平。”
正说着,赵二柱抱着个铁盒子闯进来,盒子里是拆解的佛郎机炮零件:“殿下!新改进的炮管成了!加了膛线,射程能多三百步!” 他见气氛凝重,后半句咽了回去,“是不是…… 南京出事了?”
“太子殿下病重。” 李闲拿起带膛线的炮管,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赵师傅,这炮管能批量造吗?”
“能!军都山的铁矿刚出了批好料,够造五十门!” 赵二柱拍着胸脯,随即又垮下脸,“只是…… 打造膛线费工时,得让工匠们加把劲。”
“给他们双倍工钱,日夜赶工。” 李闲道,“另外,让矿场多炼些熟铁,打造成铁蒺藜,布在北平周边的要道上。”
这是要防备突袭的架势。徐妙云心里一沉,却配合道:“我让人把粮仓的粮食分三成藏进军都山的暗库,纺织坊的布匹也备足,以防万一。”
蓝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甲胄上还沾着草原的尘土 —— 他刚从克鲁伦河押解战俘回来。“殿下做得对。” 老将军瓮声瓮气地说,“南京现在就是个漩涡,谁卷进去谁倒霉。朱棡的余党、想夺嫡的藩王、揣着私心的文臣…… 都等着看你犯错。”
他从怀里掏出块蜡封的木牌,上面刻着个 “标” 字:“这是太子殿下前年给我的,说若遇急难,可凭此调动京营的旧部。现在看来,怕是用得上了。”
李闲接过木牌,蜡封下的木纹被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握在手中。他忽然想起朱标送他离南京时,悄悄塞在书里的纸条:“北平是盾,亦是矛。盾要护民,矛不轻易出鞘。”
“蓝将军,” 李闲将木牌还给蓝玉,“您带三千骑兵去大同驻守,对外宣称‘防备瓦剌残部’,实则盯着太原府 —— 朱棡的儿子还在那儿,别让他趁机生事。”
蓝玉接过木牌,重重点头:“放心,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安排妥当后,李闲独自登上城楼。晚风卷着雪沫子吹来,他裹紧了徐妙云新缝的棉袍,袍角绣着细密的云纹,那是她熬夜赶制的,“云能遮日,亦能挡雪”。
城楼下,纺织坊的女工们还在赶工,水力织布机的嗡鸣与锤声交织,在寂静的冬夜格外清晰。李闲知道,这些声音比任何军令都更能安定人心 —— 只要工坊还在运转,百姓就有饭吃,北平就不会乱。
三日后,南京的信使终于抵达,这次带来的是朱元璋的明旨,却不是召李闲回京,而是让他 “彻查北方官场,肃清朱棡余党”,附带的名单上,济南府同知、保定卫指挥等二十余人赫然在列,都是冯佥事的旧部。
“父皇这是……” 张武看着名单,有些摸不着头脑。
“借刀杀人。” 徐妙云迅速比对这些官员的履历,“他们多是晋王府安插的眼线,父皇既想除了他们,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她忽然指着名单末尾的 “北平府学教授”,“这人是朱标的门生,负责北平与南京的文籍往来,按理说不该在列。”
李闲的指尖在 “府学教授” 的名字上停顿。此人姓刘,是个皓首穷经的老儒,上个月还送来太子批注的《论语》新本,说 “殿下病中仍不忘北平学子”。
“把刘教授请来。” 李闲道,“别声张。”
刘教授进来时,袍角沾着泥点,显然是被匆匆找来的。他见到李闲,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往袖中藏东西。
“刘先生,父皇的旨意,您看了?” 李闲语气平淡,目光却始终锁定他的袖口。
老儒的脸瞬间涨红,哆哆嗦嗦地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 —— 竟是朱标近日常用的药方,上面有太医的批注:“脉象虚浮,忌忧思。”
“这是……” 李闲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太子殿下让老臣偷偷送来的。” 刘教授扑通跪下,老泪纵横,“殿下说,有人在他的药里动手脚,让您千万别回南京!他还说,若他有不测,定要保住北平,保住大明的北境!”
徐妙云扶住险些栽倒的李闲,声音发颤:“药里动手脚?是谁敢如此大胆?”
“没证据,但殿下怀疑是……” 刘教授压低声音,说出一个名字,“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他最近频繁出入东宫,说是‘奉旨照看’。”
蒋瓛是朱元璋的心腹,掌管锦衣卫,手段狠辣,当年胡惟庸案就由他主审,牵连甚广。若连他都插手东宫,事情恐怕比想象的更复杂。
送走刘教授,李闲在城楼枯坐一夜。天色微明时,他终于起身,对等候在外的徐妙云道:“让周用把那二十个官员的罪证整理好,派人押解去南京。记住,只送罪证,人留下。”
“留下?”
“父皇要的是‘肃清’的名声,咱们要的是北平的安稳。” 李闲道,“这些人知道太多晋王府的秘密,留着比杀了有用。” 他顿了顿,“另外,让赵二柱造一批信号炮,一旦南京有变,就放炮示警,让蓝将军从大同回援。”
徐妙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道:“我跟周先生说一声,让他把各县的民壮重新整编,就说是‘防冬汛’,实则随时能上城守御。”
北平的动作很快传到南京。朱元璋看着送来的罪证,又听回报说 “燕王只献罪证,未押人犯”,忽然冷笑:“这小子,越来越像朕了。”
蒋瓛在一旁躬身:“陛下,燕王拥兵自重,恐有不妥。不如…… 召他回京述职?”
“不必。” 朱元璋放下罪证,“他若真想反,北平就不会忙着造农具、办学堂了。” 他看向东宫的方向,“标儿怎么样了?”
“太医说,好些了,只是还不能下床。” 蒋瓛的眼神闪烁。
朱元璋没再追问,挥手让他退下。待殿内只剩自己,老皇帝从袖中掏出朱标偷偷送来的密信,上面写着 “西弟忠勇,可托北境”,墨迹洇了又干,显然写得极费力。
“傻孩子。” 朱元璋的手指抚过信上的褶皱,眼眶微微发热。
北平的冬日来得格外凛冽。第一场大雪落下时,李闲正在军都山查看铁矿。新打通的矿洞比之前深了百丈,矿工们用赵二柱造的通风机换气,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 “靠命换铁”。
“殿下,南京又来信使了。” 张武顶着风雪赶来,怀里揣着个暖炉,里面是徐妙云让人烧的银丝炭,“这次是太子府的人,说…… 说太子殿下想见您最后一面。”
李闲的脚步骤然停住,矿洞顶部的冰棱被震得坠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若不是真的危急,朱标绝不会让人说 “最后一面”。
“备马。” 李闲的声音沙哑,“这次,我去。”
“可是殿下……” 张武急了,“刘教授说……”
“我知道。” 李闲打断他,“但他是大哥。” 他转身对矿洞的工头道,“按原计划开采,信号炮就架在矿洞山顶,若我三月未归,就放炮通知蓝将军。”
返回王府时,徐妙云正在打包行囊。她将厚厚的棉甲、疗伤的药膏、甚至赵二柱新造的小巧望远镜都塞进箱子,动作麻利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跟你一起去。” 徐妙云将一把短刀塞进李闲靴筒,“南京不比北平,多个人多个照应。”
“你不能去。” 李闲按住她的手,“北平需要你。我走后,民壮归你调度,信号炮的钥匙也由你保管。” 他从颈间摘下那枚雄鹰香囊,塞进她手心,“这是你绣的,带着它,就像你在我身边。”
徐妙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早去早回。学堂的孩子们说,等您回来教他们射箭呢。”
出发前夜,北平的百姓自发来到王府外。周用带着官员们捧着酒碗,雪落在他们的发间,转眼染白了鬓角。
“殿下,这是老臣酿的米酒,暖身子。” 周用的手冻得通红,却执意要亲自斟酒,“北平的百姓都等着您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纺织坊的女工们送来新织的羊毛毯,上面绣着 “平安” 二字;赵二柱扛来最好的佛郎机炮,说 “带着这个,路上谁也不敢拦”;连学堂的孩子们都送来自己写的 “福” 字,歪歪扭扭却透着真诚。
李闲接过米酒,一饮而尽。酒液滚烫,从喉咙暖到心底。他翻身上马,没有回头 —— 他怕看见那些期盼的眼神,会忍不住留下。
徐妙云站在城楼最高处,看着李闲的队伍消失在风雪中。她握紧手中的信号炮钥匙,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城楼下,周用正指挥民壮加固城门,赵二柱带着工匠调试信号炮,北平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守住的不仅是一座城,更是等待归人的希望。
风雪越来越大,掩盖了马蹄印,却掩盖不了北平城楼上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旗上的雄鹰在风雪中昂首,仿佛在说:无论前路多险,总会有人等你回家。
而南京的宫墙内,一场关乎大明未来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李闲踏入那座熟悉的城池时,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比草原战场更凶险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