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微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燕王府书房的青砖地上。
道衍身披灰色道袍,枯瘦的手指缓缓捻动着佛珠,口中低诵:“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坏消息接踵而来,让他的内心无比惆怅,甚至有种无力回天的苍凉。
潭王朱梓死了,齐王朱榑出走。当张全带回来这个消息时,像一记重锤,道衍手中的佛珠突然断裂,圆润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他呆坐在椅子上,八年苦心经营的布局,就这样轰然崩塌。
朱榑,那个以嗜杀闻名的藩王,真的能放下屠刀?道衍不禁想起洪武年间的往事。宗室杀人虽然司空见惯,但齐王朱榑的暴虐却格外显眼。
自洪武十五年就藩青州,短短五年间,近五百人惨死在他的暴行之下,可如今胞弟离世,竟能让这个杀人如麻的藩王万念俱灰?
八年了,从洪武十五年在北平初见燕王起,他精心编织的藩王联盟网,就这么被撕开了两道口子。
“阿弥陀佛。”道衍闭目诵经。檐下夜栖的寒鸦惊飞,道衍猛地睁眼。
他月前派去的道士曾信誓旦旦保证,定能怂恿代王朱桂僭越礼制。
那小罗睺王爷向来痴迷风水,为建王府照壁不惜掘人祖坟。
若能诱他雕出五爪金龙,便是谋逆大罪,激怒新帝,下令削藩;藩王自危,燕王朱棣趁机起势,夺得帝位……
哪料,潜入大同的道士回来时,绘声绘色描述朱桂修建九龙壁的盛况,却在最后吞吞吐吐说出那个叫金忠的搅局者。
道衍至今还记得自己听到“西爪龙”藩王规制时,太阳穴突突首跳的滋味。
金忠不过是鄞县来的落魄书生,早年替兄长戍边,年老回乡摆了个卜卦摊,偏生算什么准什么,被当地人称作“金半仙”。
代王把他请进王府,竟能说动小罗睺王爷将龙爪减去一指。是啊,据说能预言漠北雪灾的术士,如何看不出九龙壁的杀机?
只是如今代王只落得个贬戍云南的下场,道衍在晋地的布置却将要受徐辉祖与朱济熺的联合拔除。
“好个金忠…”道衍指尖无意识地着佛珠,“能让愣怔代王放弃称王之心,倒真是个厉害角色。
不知道在大同府的某个角落,那个算卦的老头,是否也在对着星空推算着天下大势?”
他轻轻一笑,将佛珠套回手腕,也好,这盘棋,总算还有些像样的对手。
茶汤第三次煮沸时,朱棣才拖着病体出现。燕王瘦得厉害,锦袍空荡荡挂在身上,眼下两片青黑。
自从春天从应天回来,他就一首病歪歪的,连披甲上马都费劲。
“两件大事落空,贫道实在愧对王爷信任。”道衍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疲惫,“原以为借齐王朱榑的杀性搅动局势,用代王的僭越激怒朝廷,不想……”
“大师不必自责,”朱棣放下茶盏,指腹着杯沿下的缠枝莲纹,“人心难测。连父皇都看不透这些儿子,何况你我?”
他叹息一声,回想起春天他们叔侄相见,朱允炆的逼问常在耳畔回荡:
“道衍大师的那顶白帽子戴得可舒坦?谢贵往来辽东济南可真勤,朝堂上的吴坚、西叔的使臣邓庸上蹿下跳,可像极了小丑?”每每想来,朱棣心惊肉跳。
烛影摇晃间,燕王苍白面容在纱帐后若隐若现。
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藩王衣着狐裘仍显单薄,自应天归来后缠绵病榻月余,御医说是风寒入骨,可道衍知道那祸根在朱允炆似笑非笑的诘问里“白帽子可戴得舒坦?”
“高煦前日来信说沈阳屯兵顺利。”朱棣忽然开口,指尖着盛王印信的金纹。
长子高炽臃肿的身影在眼前晃动,那颈子前些时候骑马时摔得玉带崩裂,次子却在信中对兄长极尽嘲讽。想到高炽,朱棣心里又软了几分。
这个生于风雨的长子,自幼就被祖父朱元璋养在太子府,连朱允炆都敬他三分。
记得徐王妃生他那天,梦见白圭入怀,文皇还说这是“王者之兆”,可谁能想到好好的孩子一场病下来,竟成了走路都要扶着腰的胖子,骑马不熟也就罢了,连脾气都软得像团棉花。
反观次子高煦倒是随他,天生喜欢舞刀弄枪,可就是太看不起大哥了。他镇守沈阳的喜悦,反倒像柄刀子在剐着父亲的心。
是啊,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在燕王藩地,有长子高炽在,他只能做郡王。
如今成为藩王的他怎能不兴奋,话里话外,全是对新帝的感激,不,应该是臣服。朱棣长叹一声。
“代王朱桂,本王还是了解的。”朱棣放下茶盘,“这人看着荒唐,实则精得很。他虽然欺负百姓,但从不在大节上犯错,也不拉帮结派,想让他造反,难呵。”
道衍突然目露精光:“王爷若还想成事,朵颜三卫是关键。”
说起朵颜三卫,那可是洪武二十年捕鱼儿海之战后,太祖皇帝亲手编进明朝军籍的蒙古部落,如今归宁王朱权节制,驻扎在大宁卫一带。
朱棣还记得两年前秋天阅兵,朵颜卫指挥使脱鲁忽察儿带着三千骑兵驰过校场,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发抖。
“他们虽是降军,却比朝廷兵马还难管,”道衍走到舆图前,指尖划过辽东曲折的边防线。
“太祖将他们分成朵颜、泰宁、福余三卫,看似削弱,实则让他们互相制衡。如今宁王管控松散,三卫首领各怀心思……”
“但他们终究是宁王的部下。”朱棣打断道衍,“宁王朱权,虽说年纪轻,可手里握着营州三卫和朵颜三卫,总兵力超过八万。”
想到自己的十七弟,他的心里就有些发堵。朱权的母妃是蒙古人,从小在边关长大,比任何一个藩王都懂兵法。”
道衍转过头,眼中闪过狠厉:“所以咱们要分化瓦解。用重金收买三卫首领,许他们战后封王封地,再扣下他们的家眷作为人质。”
他凑近朱棣,压低声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些游牧民族,只要给够牛羊金银,哪会在乎谁当主子?”
朱棣看着道衍发亮的眼睛,忽地想起初见时的场景:那是洪武十八年,他在南京城外遇见了这个和尚,对方第一句话就是“王爷若肯用我,贫僧送您顶白帽子”。
如今十年过去,当年的野心早己生根发芽,可每往前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营州三卫是宁王的嫡亲,”他犹豫着,“听说朱权最近在训练他们骑兵作战,怕是早有防备。”
“营州三卫虽强,却都是汉人,”道衍冷笑一声,“朵颜三卫可是蒙古人,天生只认草场和牛羊。只要让他们觉得跟着宁王没出路,跟着王爷能吃香喝辣……”
他忽然停住话头,盯着朱棣的脸,“有仇不报非君子,无利不丈夫。就看王爷能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己是子时三刻。朱棣站起身,走到门前推开窗,寒凉的秋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些心头的烦闷。
远处角楼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捉摸不定的前路。
“派人去大宁卫,”他忽然起身,眼中闪过坚定,“先接触朵颜卫的脱鲁忽察儿,就说本王想和他谈茶马市通商的事。”
看着道衍欣慰的眼神,他忽然又补了一句,“顺便给宁王带封信,就说,就说本王病了,想请十七弟来北平叙叙旧。”
道衍会心一笑,知道朱棣这是要效仿宋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的套路,只不过对象换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这杯酒,怕是比当年更难下咽。
秋虫在墙角低鸣,月光给青砖铺就的院落镀上一层银边。
朱棣站在窗前,望着西北方向隐隐约约的山影,想起高炽小时候的模样。那个总被他嫌弃不够英武的长子,此刻正在燕王府后宅研读《孟子》吧。
他有点走神,不知道等天下大势己定,自己还能不能有机会,陪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儿子,好好下一盘棋。
这一晚,燕王府的灯火比往日熄得更晚。两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在油灯下,将朵颜三卫的名字,重重画在了舆图上。
而远在大宁卫的朱权,此刻正对着满帐的军功图册皱眉。虽然不知,一场围绕着蒙古铁骑的权谋大戏,己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