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东的郡王府笼罩在晨曦微光中,檐角上的露珠折射着淡蓝色的天光。秋日的晨风带着几分凉意,穿过雕花窗棂,轻轻拂动案几上的书页。
“王爷,您又是一夜未眠。”王妃赵氏轻蹙眉头,将一件织锦外袍披在朱允熥身上。
这几日来,她眼见夫君时而枯坐至天明,时而喃喃自语“想不通,想不通”,心中忧虑更甚。
作为兵马指挥使赵思礼之女,三年前蒙太祖赐婚,她与夫君相敬如宾。
只是朱允熥有个毛病,常在午夜惊醒,冷汗浸透中衣,浑身颤抖如筛。寻遍名医,试过偏方皆无效果,夫君只说是心病。
“无碍的。”朱允熥拢了拢衣袍,目光停留在窗外那株开始泛黄的梧桐树上。
“过几日要去青州,你简单收拾些衣物随行。”见赵氏欲言又止,他轻轻摆手:“去歇着吧。”
赵氏福了福身退出书房,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细碎声响。
是的,子夜惊醒后,朱允熥再难入睡,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如同附骨之疽,多次都在相同处戛然而止——
舅姥爷蓝玉那张被剥去皮囊的脸。这不是臆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洪武二十六年早春,寒意未消。二月八日,战功赫赫的凉国公蓝玉突然被捕。不过三日光景,这位开国名将就被处以剥皮实草的极刑。
蓝玉被押解进京的那日,他正在撷芳园喂鱼,听见宫门外喧闹,便扒着门缝往外看。
就见昔日威风凛凛的舅姥爷被铁链捆着,铠甲上沾着血泥,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脸上像团乱草。
剥皮实草的刑罚,他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日他跟着皇祖父去午门巡阅,远远看见城楼上挂着个草人,披的却是蓝玉的战袍。
身边的小官悄声说:“那是凉国公的皮,填了稻草挂给人看呢。”
他只觉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己在寝殿,继母正在捏着帕子擦汗,朱允炆站在床边,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到午夜,蓝玉的脸就会在梦中浮现,有时是笑着的,像生前摸着他的头说“允熥长大了”;有时淌着血,张嘴说“快跑”。
后来,这张人皮被送去蜀王府,因为蓝玉的女儿是蜀王朱椿的王妃。蓝玉案牵连甚广,傅友德、冯胜、王弼等公侯相继获罪,应天城弥漫着血腥味。
当年十五岁的朱允熥当时昏厥,三日后醒来便性情大变,以前那个敢在御花园追打朱允炆的桀骜少年,成了沉默少言的木头人。
皇祖父拿他与异母兄长比较,朱允炆能说会道,常逗得祖父开怀,而他只会呆立如木偶,自然不得圣心。如今想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生于洪武十一年十月,是懿文太子朱标的第三子。母亲常氏乃开平王常遇春嫡女,与父亲指腹为婚。
宫中旧人常说母亲平素总是穿着素净宫装,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为父亲生下长子朱雄英后,又在生他时难产,于当月去世。
那年深秋,父亲抱着襁褓中的他站在灵柩前,泪水打湿了他的襁褓。
哥哥朱雄英八岁夭折后,侧室吕氏因诞下朱允炆被扶正。扶正那日,朱允炆趴在继母膝头,冲他露出孩童天真的笑,眼里却分明闪着不属于孩童的光。
这位继母表面温婉,背地里却纵容亲子欺辱他。朱允炆长他一岁,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胸狭隘。每当朱允熥得到长辈夸赞,不出三日必要遭暗算。
有次他的课业莫名被毁,告到父亲面前,反被责斥“兄弟阋墙”。
十二岁那年,他忍无可忍将朱允炆打得鼻青脸肿,换来的是一顿藤条。
父亲去世那夜,他跪在灵柩前,听见继母对朱允炆说:“往后为娘护着你。”
舅姥爷蓝玉是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亮色,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将,总会偷偷带糖炒栗子给他。
“咱允熥别怕”,老人粗糙的手掌着他发顶时,他才能短暂地做回孩子。但自父亲去世,蓝玉眼中也常含忧色,尤其是在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子后。
他心中不服,与皇祖父起了争执。那日,蓝玉征战归来,祖父为安抚他封他为太子太傅,蓝玉并不领情,怏怏不乐。
他认为朱允熥才是原配正室嫡子,朱允炆身后是继室所出,按规矩原配嫡子优先,如今继室被扶正,朱允炆借此上位,实在不公。
他不仅为外孙鸣不平,朝中也有大臣对此表示异议,但没人敢触帝王之怒,尤其是祖父这样强势的帝王。
记得最后一次见舅姥爷,是洪武二十五年的黄昏。夕阳将老人的白发染成金色,他卸下往日的骄矜,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允熥,舅姥爷护不住你了。祸事将至,你要学会隐忍。”他长叹一声,“朱棣早有不臣之心,行事颇有帝王之气,你父皇良善,我多次劝他提防,他却不以为意。
朱棣记恨我,定会利用帝王的猜忌心理置我于死地。太子走了,他这一走,我也要快了。”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血丝。
洪武二十年冯胜被构陷,二十五年周王朱橚与他密会,后他被赐死,背后都是朱棣的手段,他这是在清除太子旧部啊。”
蓝玉说着突然老泪纵横,攥着他的手说:“允炆那孩子表面仁义,骨子里的冷酷跟他祖父一个样。
日后登基后必削藩,到那时你这孩子该怎么办?若有来世,莫投帝王家。”
“王爷,早膳备好了。”侍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食盒里摆着应季的菱角粥和蟹黄汤包,他却毫无食欲。
自蓝玉案后,他再也吃不进这些江南小食,总觉得泛着铁锈味。这次奉诏赴青州,名义上是协助调查齐王朱榑失踪案。
有人说这位七皇叔隐居崂山,更有传言他己剃度出家。
新登基的朱允炆待他出奇地和善,自皇祖父驾崩,这位异母兄长仿佛脱胎换骨,不仅将青州赐为他的封地,称谓“藩王”,带着别样暖意,倒比那沉甸甸的名号更让他心安。
临行前还在朝堂上殷殷叮嘱:“允熥切记‘民为贵’之理,朕便欣慰了。”这话听着真诚,却让朱允熥想起蓝玉的预言,当年那个在他鞋里放针的兄长,真心转性了吗?
秋阳渐高,院中梧桐叶又飘落几片。朱允熥着玉佩,那是舅姥爷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玉佩内侧刻着细小的“隐”字,是老人用佩刀一点点刻出来的。
三日后,朱允熥携家人离京。赴青州的路并不好走,出了应天府便是连绵的山路,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震得他骨头疼。
赵氏靠在他肩头打盹,发间传来桂花油的香气。他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护送的官兵穿着崭新的铠甲,带队的将领是朱允炆的心腹名叫陈亨。
那人骑在马上,腰佩长剑,眼神时不时往他这边瞟,像极了府里盯着老鼠的猫。
“殿下在看什么?”赵氏醒了,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是觉得山色好看?”朱允熥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远处的山被秋雾笼罩,像幅水墨画,可他眼里却只有蓝玉披挂在城楼上的模样。
“到了青州,咱们就安生过日子,生几个娃娃。”赵氏握住他的手,指尖蹭过他掌心,“别想那么多了。
过去之事…”说起娃娃,朱允熥心头悲凉。处决蓝玉不久,赵氏刚有了身孕,他日夜惊梦,赵氏担心不己。
三个月后,一场莫名的腹痛让他失去了第一个孩子,也让赵氏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也许蓝玉说得对,无论谁当皇帝,他朱允熥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可如今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赵氏去青州,在那个陌生之地,安分守己地活着。
或许,在这乱世里,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己是莫大的福气,至于其他的,他不想再想了。
暮色西合时,队伍在驿站休整。朱允熥坐在窗前,看驿卒牵着马去喂料,听见隔壁厢房传来陈亨的说话声:
“皇上交代了,务必护好王爷…”他冷笑一声。转回头时,看见赵氏正在收拾包袱,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给她镀了层银边。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他轻声说,伸手帮她拢了拢被子。
赵氏嗯了声,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殿下放心,无论去哪,妾身都跟着。”
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都要冷些,但朱允熥知道,无论多冷,天总会有回暖的时候。
就像这马车走过的路,虽然颠簸,总能通向某个终点。而他,只需要勇敢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