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暖融融的,透过书斋精致的雕花窗棂,洒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映照着伏案疾书的周王朱橚。
他神情专注,笔走龙蛇,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案头堆叠着不少泛黄的古旧医书和他自己写下的手稿。
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的醇厚气息,与窗外庭院中随风潜入的、清苦而新鲜的草药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书卷与生机混合的氛围。
这位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子,虽贵为亲王,锦衣玉食,却偏偏对悬壶济世、钻研药石之道情有独钟,一颗心大半都扑在了这上面。
开封城中心,周王府邸巍然矗立,气象万千。它是在昔日北宋皇宫的旧址上精心营建起来的,青砖砌就的高墙,黛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内敛的光泽,飞檐如同凤凰展翅,高高,无声地诉说着皇家的尊贵与威严。
府邸之内,亭台楼阁巧妙布局,假山池沼点缀其间,移步换景,处处透着匠心。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府中新辟出的一大片园子,里面栽种着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此刻正沐浴在初夏的暖阳里,无声地散发着或浓郁或淡雅的清香,这便是朱橚的心血之一——植物研究园。
“王爷,这是园子里刚采下的新鲜草药。”一位老仆步履稳健地走进书房,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青翠的竹篮,篮子里几株沾着泥土的植物整齐地摆放着,叶片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气儿。
朱橚闻声,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目光立刻被篮中的草药吸引。
他倾身向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其中一株草药的叶片,细细感受着叶脉的纹理。“嗯,这株白芨长得甚好,”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满意的喜悦,“采下后仔细晒干,便是上好的药材。”说着,他微微侧身,对侍立在书案旁的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道:
“李医师,你瞧瞧这株的根茎,是不是比前几日我们看的那几株更为粗壮厚实?”
被唤作李医师的老者,正是府中的资深医官李佰。他闻言,立刻凑近细看,灰白的胡须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王爷好眼力!确是如此,这株白芨的根茎肥厚,药性想必更足。依老朽浅见,若再耐心等上三五日,待其长势更盛时采收,药效或能更上一层楼。”
朱橚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小心地将那株白芨放回篮中:“李医师所言甚是。那就记下来,日后采收时,务必留心观察此类植株的最佳时机。”
他站起身,踱步到敞开的雕花木窗边,目光越过庭院,投向远处那片正在热火朝天扩建的植物园,眼底闪烁着热切而期待的光芒。
一年前,他从流放之地重回开封封地,便立刻着手筹建这个规模宏大的植物研究园。
如今,园中己汇聚了上百种精心培育或采自各地的草木,每日都有专司其职的仆役小心照料,并详细记录其生长习性。
府中也因此聚集了不少慕名而来的、精通医药的饱学之士,长史刘醇、卞同、翟佑等人更是时常与朱橚聚在一起,探讨疑难药方,辩论医理精微。
“王爷,您要找的《太平圣惠方》,老朽可算是在那故纸堆里给翻出来了!”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只见白发苍然的滕硕教授抱着一摞沉甸甸的书册走了进来,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费了不少力气。
朱橚连忙转身迎上,亲手接过那厚厚的一摞典籍:“辛苦滕教授了!这些珍本都深藏在府邸的地下书库,路径曲折,光线昏暗,找起来着实不易,真是劳烦您了。”
滕硕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容里带着学者的执着:“能为王爷的医药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是老朽的荣幸。
只是……这地下书库藏书浩瀚如海,品类繁多,要想从中精准地找出某一部特定的典籍,确实如同大海捞针,每每要耗费不少脚力和眼力啊。”
侍立一旁的刘醇长史听了,忍不住插话进言:“王爷,既然府中藏书如此宏富,价值连城,何不就在这开封周邸之内,专门营建一座书馆?
将这些典籍分门别类,妥善存放,既方便王爷和诸位先生查阅钻研,日后若有心向学的寒门子弟,或许也能有机会得窥一二,岂不是惠及学林、泽被后人的美事?”
朱橚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立即作答。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着手中《太平圣惠方》那略显粗糙的书页边缘。
刘醇的提议自然有其道理,但他心中却有更深远的计较。周王府的藏书之丰,尤其是那些珍稀孤本的医学典籍,其规模与价值,恐怕连京城皇宫大内的藏书楼都难以企及。
这些年来,他耗费无数心血、动用各种关系暗中收集的医书药典,全都如同稀世珍宝般,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这王府深处、特设的庞大地下书库之中。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命根子,是他医药梦想的基石。
这份对医药近乎痴迷的兴趣,早在朱橚幼年时便己深深扎根。
他天生就有一股子钻研的韧劲儿,对每一种药材的性状、药性,对每一个药方的配伍、君臣佐使,都非要追根究底、弄个明明白白不可。
犹记得当年他与封地名宿合作编撰《保生要录》时,常常是秉烛达旦,废寝忘食地查阅典籍,相互辩难。
为了书中一个药名的古今异称,或是一味药材用量上的细微差别,他都要反复推敲,多方求证,那份较真劲儿,连合作的医者都为之叹服。
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以开封为根基,更广泛地搜罗天下医药奇方,实现心中宏愿之时,命运却给了他沉重无情的一击。
洪武二十二年,他因听闻中都凤阳有位隐世高人,手中握有治疗某种疑难杂症的绝妙秘方。
那钻研的劲头一上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竟一时冲动,未经父皇许可,擅自离开了自己的封地开封,首奔凤阳而去。
这个看似单纯的求方之举,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