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殿正殿,死寂如冰窖。
陆昭那句“共掌此血契”如同淬毒的冰凌,悬在凝固的空气里。萧烬单膝跪地,玄黑虎符托于掌心,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低垂着头颅,玄黑锦袍的领口下,心口药布洇开的暗红刺目惊心。殿内烛火摇曳,将他僵硬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金砖与那九件幽冥青祭盘之间,如同沉默的界碑。
“首辅未死,此物…便是引他入瓮的饵,亦是…斩断血瓷祭的刀。你…可敢执此血刃?”
陆昭冰冷的声音再次落下,每一个字都敲在萧烬紧绷的神经上。他缓缓抬起眼。视线越过奉上的虎符,落在那九件散发着不祥死寂的祭盘上。幽冥青的釉面流淌着暗金血丝,中央那微弱的暗红“怨火”搏动着,如同濒死的心脏,散发着冰冷怨毒的气息,更隐隐牵动着他心口烙印深处残留的、被索命光域冲击过的阴寒刺痛。
血刃?
与这蕴含陆昭帝血诅咒、陆晴滔天怨念、血髓枯剧毒的邪物产生更深的链接?首辅老贼必然通过血瓷祭感应到了此物,一旦触碰,无异于将自己也暴露在首辅的诅咒视野之下!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加速心脉烙印的崩解!
巨大的风险如同寒流,瞬间席卷萧烬的西肢百骸。他看向陆昭。她依旧倚靠着云笙,月白素衣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眉宇间那道淡红诅咒细痕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那双冰封沉寂的眼眸里,没有丝毫询问或请求,只有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掌控与审视。
她在逼他。
用这兵符的交接,用这血契的掌控,逼他再次踏入这同生共死的绝命棋局!哪怕他心脉重创,命悬一线!
一股混杂着冰冷怒意与刻骨悲凉的洪流,在萧烬胸中翻涌。为她,他甘愿引地火焚身,甘愿心脉崩裂强撑领军!可换来的,是这金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冰冷如刀的“跪下”与“交兵符”,是这如同交易筹码般的“共掌血契”!
心口烙印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甚。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最终沉淀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并非去接那虎符,而是伸向了玄铁托架上的幽冥青祭盘。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釉面的瞬间,微微停顿了一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祭盘中蕴含的、针对首辅血脉的恶毒诅咒,以及陆晴那被强行炼化、永不熄灭的怨毒!这怨毒,同样针对着陆昭!
“有何不敢。” 萧烬的声音透过压抑的痛楚,沙哑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指尖再无犹豫,稳稳地按在了祭盘中央那搏动着的暗红“怨火”之上!
嗡——!
一股冰冷刺骨、混杂着剧毒与怨念的洪流,瞬间顺着指尖冲入萧烬体内!心口那本就布满裂痕的烙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金光芒,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震颤起来!烙印深处残留的首辅诅咒之力,与这同源的索命怨念疯狂碰撞、撕扯!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冰寒,瞬间攫住了他!
“唔!” 萧烬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托着虎符的手掌指节捏得发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按在祭盘上的手,却如同焊死一般,纹丝不动!
几乎在萧烬触碰祭盘的同一刹那!
陆昭的身体也猛地一震!眉宇间那道沉寂的淡红细痕骤然变得滚烫,如同烙铁!一股清晰无比的血脉链接感,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绷紧!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萧烬体内那烙印与祭盘诅咒的激烈冲突,感受到他心脉承受的巨大痛苦!这痛苦,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入她同样枯竭脆弱的神魂!
“噗——!” 陆昭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暗金色的鲜血猛地喷出!点点金红溅落在月白衣襟上,如同雪地红梅,触目惊心!她身体一软,若非云笙死死搀扶,几乎要瘫倒在地!
“陛下!” 云笙失声惊呼,脸色煞白!
“无妨…” 陆昭强行稳住身形,沾血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目光死死锁定在萧烬按在祭盘上的手。她能感觉到,随着萧烬的触碰,那九件祭盘中央的暗红“怨火”搏动陡然加剧!一股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针对首辅血脉本源的怨毒诅咒之力,如同被唤醒的毒蛇,顺着那无形的血瓷祭链接,跨越千里,狠狠噬咬而去!
血契…己成!
萧烬以自身烙印为引,强行分担并放大了这索命祭器的诅咒锋芒!他与她,与这九件邪器,真正成了首辅不死不休的血仇死敌!
“好…好…” 陆昭的声音带着血腥气,眼中冰封的沉寂下翻涌着疯狂的火光,“兵符…朕收了。”
她枯瘦的手伸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抓向萧烬奉上的那枚玄黑虎符!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虎符冰冷的金属表面的瞬间——
“陛下!万万不可!” 一声嘶哑却带着金石之音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殿内炸响!
是秦红缨!
她拄着裂地瓷斩,一步踏出,挡在了陆昭与萧烬之间!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陆昭抓向虎符的手,又猛地转向单膝跪地、脸色惨白、指尖仍按在祭盘上承受剧痛的萧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痛心!
“世子为救陛下,为解王都之围,心脉重创,几近殒命!烬字营七万将士浴血驰援,方才击溃萧燚三十万铁骑!如今陛下甫一苏醒,不思抚恤功臣,反收兵符,更以邪物相胁,逼世子立此毒誓血契!此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举!臣…秦红缨,不服!”
秦红缨的声音如同受伤的母狮咆哮,字字泣血,震得殿内烛火摇曳!她身后的赤凰营女兵,不少人也露出了愤懑与不解的神色。烬字营将领们更是脸色铁青,手按刀柄,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秦红缨!放肆!” 云笙厉声呵斥,搀扶着陆昭的手臂微微发抖。她深知陆昭身体己到极限,此刻任何刺激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陆昭抓向虎符的手,在空中顿住。她缓缓抬起头,那双冰封沉寂的眸子转向秦红缨,没有愤怒,没有解释,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严。
“不服?” 陆昭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寒风刮过冰面,“朕…需要你服?”
她沾血的唇角,那抹冰冷妖异的弧度更深。她不再看秦红缨,目光重新落回萧烬手中的虎符,枯瘦的手指终于落下,稳稳地、带着千钧之力,握住了那枚象征着烬字营七万铁骑的玄黑兵符!
入手冰凉沉重,金属的棱角硌着她冰冷的掌心。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力量感顺着兵符涌入她枯竭的身体,与那九件祭盘的血契诅咒之力、与眉宇间的诅咒细痕、与神魂深处的枯败剧痛…疯狂交织、冲撞!
轰——!
陆昭的识海如同被投入了万钧巨石!无数破碎的画面与声音瞬间爆炸开来:
——前世家破人亡,火光冲天,亲人染血的哀嚎…
——重生归来,婚书在指间化为飞灰的决绝…
——登基大典,熔瓷为冠,嫡妹陆晴在烈焰中扭曲尖叫的怨毒…
——栖凰殿濒死,萧烬以心头精血引地火焚毒的剧痛与那声嘶吼的“昭儿”…
——九牲祭盘血祭开阵,灰白死域吞噬生命的冰冷死寂…
——还有…首辅秘殿深处,那由无数暗红血瓷堆砌的祭坛,以及祭坛中央那张枯槁怨毒的脸!
“啊——!” 陆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嘶鸣!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无法站立,猛地向后倒去!
“陛下!” 云笙骇然失色,拼尽全力才勉强抱住她的身体!
与此同时,陆昭紧握兵符的指缝间,一缕刺目的银白,如同挣脱束缚的月光,骤然流泻而出!
是她的发!
鬓角处,几缕原本乌黑如墨的青丝,在握住兵符、承受血契与兵权反噬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色泽,化为一片毫无生机的…霜雪之白!那白色迅速蔓延,如同冰霜侵蚀,转眼间便染白了她的半边鬓发!
霜雪白发,映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眉宇间妖异的淡红细痕、以及嘴角刺目的暗金血迹,构成一幅凄厉而妖异的图景!
“陛下!您的头发!” 云笙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恐。
殿内一片死寂!秦红缨的愤怒僵在脸上,烬字营将领的按刀之手僵在半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象征着本源枯竭的异象惊呆了!
陆昭在云笙怀中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败的风箱。她沾血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冰冷的兵符,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自己那骤然霜白的鬓角。
指尖触及那冰冷、枯槁、毫无生机的白发,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滔天恨意与无尽苍凉的冰冷洪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知。
镜中…白发如霜…
前路…烬火燎原…
她沾满血污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兵符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冰封沉寂的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陆昭”的波澜彻底消失,只余下女帝“瓷凰”焚尽八荒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那九件幽冥青祭盘上,声音如同万载玄冰,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绝对意志:
“传朕旨:”
“敕封萧烬为靖北王,掌…血契祭器,总领对首辅余孽清剿事。”
“秦红缨,即刻率红巾军,持朕虎符,接管京畿防务,肃清萧燚残部。”
“云笙…备药。朕…要看着首辅…灰飞烟灭!”
命令下达,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彻底软倒,唯有那只握着冰冷兵符、沾染着白发与血迹的手,依旧死死地、固执地悬在半空,如同紧握着通往燎原永夜的最后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