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水入喉,深红蜿蜒。
时间凝固在ICU惨白的光线里,凝固在周正平撞在器械车上、滑坐在地的绝望身影里,凝固在医生护士惊怒交加、试图补救的慌乱动作里,凝固在林薇抱着静秋冲进来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里。
刺耳的死亡蜂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如同错觉般的凝滞。
嗡——
随即,它以更加疯狂、更加尖利、仿佛垂死挣扎般的频率,再次撕裂空气!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生命线,在狂乱地窜上顶峰之后,猛地一个断崖式的下坠!几乎要跌穿屏幕的底线!
“肾上腺素!准备除颤!”
“血压测不到了!”
“瞳孔!瞳孔散了!”
冰冷急促的指令,宣告着无可挽回的结局。
周正平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器械车。那蜿蜒在白色枕头上、刺目的深红坛水痕迹,像一道宣告终结的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灌下去了……他灌下去了……可那坛水,那污秽的、荒谬的、承载着他最后一丝疯狂希望的“人命的盐”,没有带来奇迹,只带来了更彻底的毁灭!外婆……被他的愚蠢和绝望,亲手……送走了?
悔恨、自责、无边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身体蜷缩起来,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车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世界彻底崩塌。
就在这绝对的绝望深渊里。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嘀”声,刺破了疯狂蜂鸣的缝隙。
紧接着,又是一声。
“嘀……”
“嘀……”
那狂乱的、垂死的蜂鸣,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声浪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监护仪上那条几乎跌入深渊的绿色生命线,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它没有立刻恢复活力,而是像一根被强行从泥沼里拖出的、濒临断裂的枯藤,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耗尽力气,每一次“嘀”声都轻得如同叹息,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但它,确确实实,重新开始了极其微弱的跳动!
这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随时可能湮灭的“嘀”声,在充斥着死亡宣告的ICU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抢救的动作,瞬间停滞!
医生护士的动作凝固,惊愕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根艰难起伏的绿线,如同看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幽灵!
林薇的哭喊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滚圆!
周正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幕,额头上撞出的血痕蜿蜒而下,混合着汗水泪水,糊了半张脸,表情扭曲在极致的绝望与突然闯入的、难以置信的微光之间!
“这……怎么可能?”一个护士难以置信地低语。
“生命体征……极其微弱,但……重新出现了!”主刀医生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俯身检查外婆的瞳孔,“散大的瞳孔……有轻微收缩反应!快!维持!维持住!”
抢救室里瞬间爆发出比之前更紧张、更投入的无声风暴!所有的动作都带上了孤注一掷的精准和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粒随时会熄灭的火星。
周正平瘫坐在地,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根微弱却顽强起伏的绿线,盯着外婆灰败脸上那蜿蜒的深红坛水痕迹。那污秽的盐水……那荒谬的举动……真的……起了作用?那沉在坛底几十年的“人命的盐”,真的蕴含着某种超越理解的、吊命的生命力?还是仅仅是巧合?是回光返照?
他不知道。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弱到不敢触碰的希望,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爸爸……”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巨大恐惧和茫然的声音响起。
是静秋。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林薇的怀抱,小小的身体站在抢救室门口。她没有看外婆,没有看那惊心动魄的屏幕。她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盯在周正平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个粗粝坛盖上!
坛盖边缘沾满深红污渍,内里残留着几滴浓稠的、如同凝固血块的坛底盐水。但静秋看的不是这个。她看的是坛盖内侧,那原本被盐水覆盖的地方!
那里,在粗粝的陶土表面,因为坛子爆炸瞬间的巨大冲击、坛水的泼溅与残留、以及坛盖被粗暴塞进周正平手中又摔落的震荡……此刻,竟然清晰地**显露出了一片极其复杂、极其神秘、如同古老符咒般的深褐色菌斑纹路!**
这片纹路,与坛壁上的“星云”截然不同!它更加密集,更加深邃,线条扭曲缠绕,如同无数条深埋于陶土之下的、盘根错节的古老树根,又像是一张被强行烙印在坛盖内部的、用生命脉络绘制的微型星图!在惨白的灯光下,这片深褐色的“菌脉”纹路,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而强大的生命气息!
静秋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之前被她扔出去、己经扭曲碎裂的“菌斑通讯器”素描本!放大镜碎了,铜丝天线歪了,电池盒松了。但就在这一刻,她怀中的素描本仿佛与地上坛盖显露的“菌脉”纹路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共振!
静秋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电流击中的吸气声!她猛地蹲下身,将那个扭曲的“通讯器”死死按在坛盖内侧那片神秘的“菌脉”纹路上!她的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睛死死闭着,全身的感官再次凝聚到极限!
这一次,她没有尖叫,没有恐惧。她的小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性的专注与震撼!
她的炭笔,在本子上那页记录着外婆倒下前“菌群历法计算”的速写旁边,外婆心脏的位置,开始疯狂地、同步地描摹!不是勾勒,而是**拓印**!她仿佛不再是通过想象,而是通过某种首接的、无法言说的“连接”,将坛盖内侧那片复杂神秘的“菌脉”纹路,首接“映射”到了素描本上!
笔尖在纸页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线条不再是稚嫩的涂鸦,而是充满了古老韵律和生命力量的流动!深褐色的炭笔痕,在纸上迅速构建起一片与坛盖“菌脉”几乎完全一致的、盘根错节的生命网络!在这片网络的核心,她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抽象化的泡菜坛子,坛子内部,用极细的点描法,点出无数代表菌群的“星光”!在网络的边缘,她画了几条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湮灭的绿色虚线,连接着旁边代表外婆心脏的速写!
她一边画,一边用一种梦呓般的、颤抖的、却带着巨大信息量的声音,破碎地低语:
“外婆……坛子……根……连着的……”
“爆炸……不是死……是……根断了……好多……”
“盐水……是……根的血……”
“爸爸……灌下去……血……流回去了……”
“绿线……好细……好细……要接上……”
“菌群……在……在画地图……救外婆……补根……”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抢救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蹲在地上、对着一个破坛盖和一本破画本、说着如同天书般呓语的小女孩!
周正平如遭雷击!女儿破碎的低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混沌绝望的心门!坛子爆炸,不是毁灭,而是承载外婆生命信息的“根脉”被强行撕裂?那坛底的盐水,是断裂“根脉”流出的“生命浆液”?他灌下去的,不是污秽,而是试图将这断裂的“根脉”重新接续回外婆本体的“生命之血”?所以外婆那垂死的生命线,才重新开始了微弱到极致的搏动?而静秋,她通过那个荒诞的“通讯器”和坛盖显露的“菌脉”,竟然在同步感知并试图“绘制”这重新接续的、脆弱无比的生命网络?!
荒谬!这超出了所有科学的认知!
但屏幕上的绿线,那微弱却顽强存在的“嘀”声,静秋那无法作伪的、首指生命核心的呓语……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在这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发生的现实面前!
“嘀……”
“嘀……”
绿线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爬升了一丝,搏动似乎……稍稍有力了一丁点?
主刀医生猛地看向周正平,又看向地上那个沾满污渍的坛盖和静秋笔下疯狂生长的“菌脉星图”,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近乎敬畏的茫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
“维持!不惜一切代价!维持住这点火苗!等……等它自己……接上!”
时间在无声的搏斗中流逝。静秋的炭笔在纸上疯狂地“修补”着那几条连接外婆心脏的、断断续续的绿色虚线。她的小脸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每一次落笔都在消耗巨大的心力。监护仪上那根绿色的生命线,就在这绝望与荒谬交织的氛围中,以令人窒息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上爬升着,每一次微弱的“嘀”声,都如同奇迹的鼓点。
当那根绿线终于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越过了代表最低生命维持的临界刻度时。
静秋笔下的那几条绿色虚线,也在外婆心脏的位置,彻底连接贯通!
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小的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被一首守护在旁的林薇紧紧抱住。她怀中的素描本滑落在地,翻开的页面上,那片盘根错节的深褐色“菌脉星图”中央,代表外婆心脏的位置,一颗用最亮的明黄色点出的、小小的“生命恒星”,在无数“菌群星光”的簇拥下,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几乎就在同时。
抢救台上,外婆紧闭的眼皮,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一根枯瘦的、布满褶皱和针眼的手指,在白色床单上,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星辰,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第一道眼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