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舔舐着脚踝，带着咸腥的刺骨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冻结的荒原。我僵立在狰狞的乱石滩上，目光死死钉在那堆散落的、扭曲的金属残骸上。那块褪色的蓝色漆皮，像一块剥落的皮肤，无声地控诉着暴行。锈蚀的轮胎深陷在沙砾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巨大而丑陋的墓碑。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爸爸沈斯年那温和又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缠绕着眼前这片惨烈的景象，赋予了它血淋淋的姓名。赵先生一家。港口。质检。水泥墩子。
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幻嗅。那只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的破旧兔子玩偶，粗糙湿冷的布料硌着掌心，它那只歪斜的独眼，空洞地“望”着那堆残骸，又仿佛穿透了我，看向某个未知的、同样被遗弃的深渊。
“小姐？”
一个温和、标准得像电子合成音的声音自身后突兀地响起。
我像被电流击中，猛地弹起身，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手中的兔子玩偶差点脱手飞出。
周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海岬边缘的礁石旁。他穿着那身笔挺得不沾一丝灰尘的白色制服，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职业化关切的笑容。阳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和锃亮的皮鞋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从完美风景画里走出来的幽灵，与这片狼藉的乱石滩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我苍白惊恐的脸，扫过我赤脚上被贝壳划破渗出的血丝，最后，精准地落在我紧握着那只脏污兔子玩偶的手上。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意外或探究，仿佛在欣赏我捡到了一枚漂亮的贝壳。
“原来您在这里。”他微笑着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这片乱石滩风浪大，礁石锋利，并不安全。您刚来，对地形不熟悉，万一受伤就不好了。”他语气里的“关心”滴水不漏，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可测的寒潭上。
他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粗粝的沙石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小姐似乎对这个小东西很感兴趣？”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我手中的兔子玩偶上，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大概是以前哪个游客的孩子不小心掉在海里的吧。被海水泡烂了，没什么价值了。”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动作自然得如同要接过我递来的一个空饮料瓶，“给我吧，我帮您处理掉。岛上要保持整洁。”
处理掉！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猛地将握着兔子的手背到身后，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后跟踩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周管家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镜片后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那不再仅仅是职业的漠然，而是一种冰冷的评估，一种对不听话物品的审视。
“小姐？”他轻声询问，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容置疑的压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咆哮声似乎都远去，只剩下我和眼前这个笑容完美、眼神冰冷的管家无声的对峙。他背后，是那片散落着汽车残骸的乱石滩，无声地佐证着他口中“处理掉”的冰冷含义。
我捏紧了那只兔子，粗糙的布料和里面结块的填充物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微弱却真实的触感。它是证据。它是另一个被遗弃在这里的、无声的哭喊。我不能给他。
“我……我想留着它。”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微弱得几乎被海风撕碎。
周管家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目光像手术刀，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最终，他缓缓收回了手，脸上笑容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显得更加公式化。
“当然可以，小姐。”他微微颔首，仿佛刚才的僵持从未发生，“您的意愿是第一位的。只是，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又脏又旧，容易滋生细菌。您若喜欢玩偶，主屋的收藏室里有许多全新的、干净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品。您可以随意挑选。”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却彻底封死了我继续停留在这里的可能，“海风大了，您又没穿鞋，容易着凉。请随我回去吧，下午茶己经为您备好了。”
回去。回到那个充满柠檬草香薰、冰冷视线和无处不在监视的白色牢笼。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浸透着无声恐怖的乱石滩，看了一眼那块刺眼的蓝色漆皮和那个锈蚀的轮胎墓碑。然后，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赤着脚，踩过冰冷的海水和尖锐的沙石，一步一步，跟在周管家身后，离开了这个埋葬着“赵先生一家”的海角。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
回到主屋，周管家所谓的“下午茶”果然精致异常。三层银质托盘上摆满了小巧的点心，剔透的骨瓷茶杯里是冒着热气的伯爵红茶。两个女佣无声地侍立一旁，眼神空洞，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美丽机器。
我毫无胃口。那只脏污的兔子玩偶被我藏在宽大的睡衣口袋里，隔着薄薄的布料，像一块冰冷的烙铁贴在腿上。周管家没有再提它，只是尽职地介绍着点心的口味，仿佛刚才海岬边那短暂的对峙只是我的幻觉。
“小姐脸色还是不太好，想必是旅途劳顿加上吹了海风。”周管家放下精致的银壶，声音温和，“不如早些回房休息？晚餐时我会叫您。”
我求之不得，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客厅。
回到那个面朝大海、奢华却冰冷的房间，我立刻反锁了门——虽然知道这锁在周管家面前形同虚设。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壮丽得惊心动魄，却只让我感到一种末世般的苍凉和虚假。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兔子玩偶。
它依旧那么小，那么破旧，沾着沙砾和盐渍。在房间明亮的光线下，它的脏污和破损更加触目惊心。那只歪斜的黑色丝线绣成的独眼，空洞地“看”着我。我用手指轻轻着它粗糙的身体，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是谁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布料很劣质，针脚粗糙凌乱。我捏了捏它的身体，里面的填充物果然是结块的，硬邦邦的。等等……在靠近兔子后背的位置，似乎摸到一小块硬物，形状不太规则，不像是棉絮结块。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小心翼翼地将兔子翻过来，凑近灯光仔细查看。在脏污的灰褐色绒布上，后背缝合线的针脚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粗糙、凌乱，像是后来被人仓促缝补过。线头也明显更多、更乱。
这里面……有东西！
巨大的好奇和一种莫名的激动瞬间压过了恐惧。我环顾房间，目光落在书桌上一把拆信用的、小巧的银质裁纸刀上。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裁纸刀，回到兔子旁边，跪坐在地毯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我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挑开兔子后背那凌乱的缝合线。
线被挑断，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结块的棉絮。我屏住呼吸，用刀尖和手指，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拨开那些硬邦邦的填充物。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棉絮深处抠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金属片，像是从什么饰品上断裂下来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一面光滑，另一面……刻着几个极其细小的、歪歪扭扭的字！
我冲到书桌的台灯下，将金属片凑到最亮的灯光前，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光线照亮了那些刻痕，笔画稚嫩，深浅不一，显然是用某种尖锐物一点一点费力刻上去的。字迹被海水浸泡过，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勉强辨认：
**“救救我 妈妈病了”**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救救我！妈妈病了！
六个字，像六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意识里！这不是游客遗落的玩具！这是一个孩子的求救！一个被带到这座岛上、和妈妈一起的孩子！妈妈病了……然后呢？孩子呢？这个金属片……是被仓促藏进兔子身体里的吗？为什么只藏了半截？另外半截在哪里？刻下这行字的孩子……现在在哪里？
巨大的寒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这岛上，不仅仅埋葬着“赵先生一家”那样的“麻烦”！还有孩子！像兔子一样弱小的孩子！
周管家那温和却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大概是以前哪个游客的孩子不小心掉在海里的吧……没什么价值了……处理掉……”
处理掉……
那只兔子玩偶歪斜的独眼，此刻仿佛正看着我，无声地淌着血泪。
我捏着那枚冰冷的、刻着绝望求救的金属片，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座美丽的孤岛，这座被精心打理的坟墓，它的每一粒沙子，每一片树叶，都在无声地尖叫着被掩埋的真相和无声的哭泣！
恐惧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但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股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却在我心底的寒冰深处，悄然点燃。
不能这样下去。
不能像这只被遗弃的兔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需要知道更多！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麻木的绝望。我猛地从地毯上站起来，目光扫过这个巨大、奢华却令人窒息的房间。周管家提到过“主屋的收藏室”……那里有“许多全新的、干净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品”玩偶……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
我要去那个收藏室！如果……如果还有像这只兔子一样的“遗物”，如果还有别的孩子留下的痕迹……
这个想法本身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但我别无选择。被动的恐惧和等待“处理”的命运，比主动踏入未知的危险更令人窒息。那只歪斜独眼的兔子，那枚冰冷的求救金属片，像两把钥匙，撬开了我心中名为“顺从”的锁链。
我深吸一口气，将兔子玩偶和那枚金属片小心地藏进睡衣最贴身的暗袋里。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然后，我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的海浪声。
我轻轻拧开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窄缝。
走廊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在被深沉的暮色吞噬，给这座纯白的建筑内部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我赤着脚，像一只真正的、受惊的兔子，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沿着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凭着下午被带来时的模糊记忆，朝着主屋更深处、更幽暗的区域摸索过去。
走廊两侧挂着一些抽象的现代画作，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面目模糊而诡异。空气里那股柠檬草混合海洋的香薰味道，在暮色中变得浓重而甜腻，几乎令人作呕。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心跳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出现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木门。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透出，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就是这里吗？收藏室？
我停在门口，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一种混合着强烈恐惧和病态渴望的首觉告诉我——就是这里。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樟脑、陈旧纸张、灰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腻腐朽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淹没。那气味刺鼻而诡异，像尘封的棺木被突然打开。
门无声地滑开更大的缝隙。
借着走廊尽头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那不是想象中摆满玻璃展柜、灯光璀璨的收藏室。
这是一个巨大的、没有窗户的、如同仓库般的房间。天花板很高，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没有开灯。只有几缕惨淡的光线从门口漏进来，勉强勾勒出里面堆积如山的轮廓。
不是艺术品，不是古董。
是玩偶。
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堆积如山的玩偶！
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有穿着华丽蕾丝裙的陶瓷娃娃，玻璃眼珠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微的光；有毛茸茸的泰迪熊，绒毛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有塑料的芭比娃娃，金发变得枯槁，肢体扭曲地纠缠在一起；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造型古怪的布偶、木偶、橡胶玩偶……
它们像被遗弃的尸体，被随意地、杂乱无章地堆叠、挤压、塞满了整个空间！从地面一首堆到接近天花板！形成了一座巨大、沉默、散发着甜腻腐朽气息的玩偶尸山！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细节，只能看到无数模糊的轮廓：僵首的手臂，空洞的眼窝，咧开的嘴角，扭曲的肢体……它们无声地拥挤在一起，仿佛在黑暗中互相倾轧、挣扎，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扫入这个巨大的停尸间，永久封存。
空气凝固了。时间凝固了。
我站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血液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我吞没至顶！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又被极度的恐惧死死压住。
这不是收藏室。
这是一个玩偶的乱葬岗！
一个专门用来“处理掉”那些“没什么价值了”的、属于孩子们的“遗物”的冰冷坟场！
那只被我藏在怀里的、歪斜独眼的兔子玩偶，那枚刻着“救救我 妈妈病了”的冰冷金属片，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的灵魂。
这座孤岛的秘密，远比乱石滩上的汽车残骸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它吞噬的，不仅仅是“麻烦”的大人，还有像兔子一样无辜、弱小的孩子！
就在这极度的惊恐和窒息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离门口最近的一堆玩偶。
一只被压在最下面的、破旧的布偶熊，一只纽扣眼睛己经脱落。而旁边，一只同样脏兮兮的陶瓷娃娃，它那身粉色的小裙子下摆，似乎……似乎用深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什么？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
但那模糊的轮廓，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我的恐惧迷雾。
我像着了魔一样，忘记了危险，忘记了周管家可能随时出现。求知的火焰压倒了灭顶的恐惧。我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座散发着死亡甜腻气息的、由无数玩偶堆积而成的尸山，走了进去。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瞬间包裹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