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皮肤是毫无瑕疵的冷白，如同深山古玉，在幽暗殿宇里像一枚悬置的月亮。
然而这玉色没有丝毫温润，反透着雪山之巅不化的冰寒。眉峰修长而锋锐，斜飞入鬓，像是两把小小的冰刃。
那双眼睛…楚沐从未见过如此之黑、如此之深、如此冰冷的眼瞳。
如同最深沉的子夜寒潭，幽邃得能将所有光线都吸尽，不留半点温度与波澜，只是漠然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她的鼻梁极挺，唇线薄而清晰，颜色很淡，像是被寒气浸润太久的花瓣，紧紧抿成一条僵首的、带着疏离弧度的线。
不是美丽，也不是威严能形容。那是一种纯粹的、碾压性的、视万物为尘芥的冰冷。时间仿佛在她周身凝结，只有御案旁狻猊兽首香炉中逸出的一缕淡青烟雾，证明着时光仍在流逝。
冷清秋。
大夏开国女帝，铁血立威，掌权数载，朝野惧惮。
楚沐混乱的记忆拼图瞬间完整。
那寒潭般的目光，如同数九天的冰棱，狠狠扎进他此刻混乱惶恐的内心。
他想低下头，避开这骇人的威压，身体却像被冻结在墨玉石板上，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失控般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慌乱的闷响。脖颈的伤口再次被牵动，火辣辣的痛楚与喉咙无声的呐喊交织，更添一分窒息。
“陛下，”一个略尖利却极度恭敬的声音打破寂静，正是押解楚沐前来的宦官总管。
他躬身向前两步，声音在空旷殿内荡起轻微回声，“此人便是前定北王世子楚沐，天牢死囚营中按陛下旨意选出。己按规矩处置过嗓子与舌根，并赐名‘哑奴’，烙下了印信。”话语简洁至极，却将楚沐所有的耻辱和悲惨命运交代得明明白白。
御座之上，冷清秋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她的目光在那张因伤痛和屈辱而苍白扭曲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扫过，从湿漉漉贴着脸颊的头发，到脖颈上被劣质麻布简单包裹、仍有暗红血渍渗出的伤口，再到他身上那件刺目肮脏的灰仆短褐。
她的目光太专注，却又太淡漠。
像是在审视一件东西，一件无意中落入眼帘、带有某种瑕疵，但恰好能物尽其用的物件。如同工匠在挑选一块待雕琢的顽石，唯一值得关心的只是它的形状是否合用。
楚沐在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仿佛一层层地被剥开、被看透。
灵魂深处属于现代人楚沐的骄傲和屈辱感疯狂翻涌，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刺着每一寸神经。
属于废世子的惶恐和烙印在骨子里的卑微，又让他本能地想要蜷缩、避开这令人灵魂震颤的审视。
他没有低头。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咽喉深处竭力挤出一丝嘶哑漏气的破音，像是在喘息，又像是徒劳地想要嘶吼。
冷清秋的视线，在楚沐脸上盘旋片刻后，终于像拂去一粒尘埃般，移开了。
她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玄色深衣下摆，那厚重的衣摆层层叠叠，金线织就的盘龙纹隐没于深邃的玄色里。
那里沾染了几点极其细微的、新落的红褐色痕迹，在纯黑底子上异常刺眼。显然是刚刚回宫路过某个处刑之地不慎溅上的污秽。
她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这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的动作，没有逃过殿内任何人的眼睛。空气瞬间凝滞如寒冰。
没有言语，甚至连多余的指示都没有。
侍立在御案侧后，一首如同石雕般的侍卫长萧重，右手无声而迅疾地握住了腰间黑鲨皮刀鞘中那柄弧刃薄刀的刀柄。
刃口反射殿内幽光，映出一点森然寒气。他那张岩石般刚硬冷酷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牢牢锁定了跪伏在地的楚沐，杀意弥漫。
另一个角落，宦官总管张德的目光瞬间低垂下去，盯着自己脚前三寸墨玉地面，身体绷紧，大气不敢出。
整个空旷玄宸殿的寒意，陡然加深了数十倍。无形的压力挤压着空气，挤压着楚沐每一寸皮肤和骨骼。
楚沐的心脏猛地沉到谷底，巨大的危机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一抹血污…那侍卫握刀的动作…女帝无声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嫌恶…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呼吸再重一分，那柄刀下一秒就会割开自己的喉咙。
身体被极致的恐惧和求生欲驱使着，肌肉紧绷如弓弦。
但他仅存的理智强行压下了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异动的痉挛。他僵硬地跪在原地，如同被冻结的湖面下唯一保持原状的垂死鱼影。
他无法思考对策，来自现代的魂魄在这赤裸裸的生存威压面前，只剩下最为原始的空白和挣扎。
喉间的伤口突突跳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令人窒息的剧痛。
时间在巨大的静默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而沉重。
狻猊香炉中逸出的细长青烟，袅袅上升，毫无规律地盘旋，像楚沐此刻被无限拉长、绷紧欲断的心弦。
终于，那点青烟，无声无息地断裂、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御座上的玄黑身影动了。女帝冷清秋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肤色极白，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淡淡的玉色光泽。
她微微向前倾身，姿态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平稳与疏离，深衣上金线密织的盘龙在她动作下只显露出一鳞半爪的微光。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了自己衣摆那几点碍眼的血渍上。
然后，她的手腕以一种既不高傲也不急躁、纯粹是发出命令的姿态，极其明确地朝着楚沐的方向轻轻一摆，如同拂开一片树叶。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无可辩驳的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