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坠到西山顶时,武植捏着那枚青竹管在祠堂后屋坐了半响。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光正好落在晁盖的字迹上——"聚义酒"三个字墨迹未干,像是蘸着梁山泊的水写的。
"哥。"门帘一挑,武松端着碗热粥进来,腰间哨棒还沾着草屑,"王伯家的小子非说要给你送粥,我拦都拦不住。"
武植把信往袖中一塞,接过粥碗时指节微微发紧。
他想起昨夜和武松蹲在院门口啃炊饼时说的话:"梁山那水浑,但浑水里才能摸大鱼。"如今鱼线递到眼前,是攥紧还是松手?
"二郎,"他突然开口,"你说晁盖这信,是真瞧上阳谷的义仓,还是听说了义卫队?"
武松在门槛上坐下,拇指着哨棒上的刻痕——那是今早砸肉案时崩的:"管他哪样,哥做的事,总有人瞧明白。"他忽然抬头,眼里映着将暗未暗的天色,"你要是想去梁山,我背你去。"
武植被他逗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不是去梁山,是去十字坡。"
月上柳梢头时,两匹青骒马从阳谷南门溜了出去。
武松骑在前头,裹着件灰布斗篷,连哨棒都藏进了麻袋;武植在后,腰间别着那柄砸过西门庆的铁锤,怀里揣着半块冷炊饼——潘金莲临睡前塞的,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十字坡的青瓦灰墙在三更天的雾里若隐若现。
武松勒住马,压低声音:"哥,孙二娘的黑店专剥人树皮,你待会少说话。"
"她剥的是恶人树皮。"武植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臀让它去草堆里歇着,"你忘了?
她男人张青是光明寺的菜头,最恨为富不仁。"
客栈门楣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十字坡"三个字映得窗纸泛红。
武植刚抬手叩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孙二娘倚着门框,手里攥着把牛耳尖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好胆色,敢摸黑闯十字坡。"她上下打量武植,目光在他短小的身材上顿了顿,"卖炊饼的?"
"卖的是情义。"武植从怀里摸出半块炊饼,"我娘子烙的,您尝尝?"
孙二娘的刀尖差点戳到他鼻尖:"少来这套!
上个月有个卖膏药的也这么说,结果——"她突然瞥到武松掀起斗篷露出的哨棒,瞳孔猛地一缩,"这不是阳谷县的武都头?"
武松摘下斗笠,冲她拱了拱手:"孙嫂子,当年在清河县,我替你揍过调戏良家妇女的泼皮,可还记得?"
孙二娘的刀"当啷"落地。
她弯腰捡刀时,发间银簪晃了晃:"武都头的朋友,便是我孙二娘的朋友。"她转身往店里走,又回头补了句,"但朋友也得明算账——你要我帮忙可以,先替我解决桩麻烦。"
后半夜的林子里虫鸣如潮。
武植蹲在树杈上,盯着二十步外的篝火堆——七个衙役正围着烤兔子,刀枪堆在脚边,为首的脸上有道刀疤,正是阳谷县捕头李三。
"那猎户叫张清,"孙二娘白天说这话时,手指在桌面划出深痕,"前天射了知县的雪毛犬,那狗金贵得很,知县放话要活剐了他。"
武植摸了摸腰间铁锤,又看了眼蹲在另一侧树后的武松——后者正把三枚石子攥在掌心,这是他们在阳谷练出的暗号:石子落地时动手。
"大哥,"一个衙役踢了踢缩在树后的黑影,"这小子嘴硬得很,要不先砍只手?"
树后传来闷哼。
武植认出那是张清的声音——白天孙二娘给他看过画像,猎户脸上有颗泪痣,此刻正被绳子捆成粽子。
"三、二、一。"武植在心里数完,松了手。
第一枚石子"噗"地砸中李三后颈,第二枚打灭篝火,第三枚擦着衙役耳朵钉进树干。
黑暗里响起武松的暴喝:"都给爷爷趴着!"
武植从树杈跃下,铁锤抡圆了砸在李三手腕上。
那捕头惨叫着松开刀,武植顺势捞起他的佩刀,"咔嚓"砍断张清身上的绳子。
"走!"他拽起张清往林外跑,背后传来衙役们的骂声。
刚跑出半里地,忽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擦着武植耳边飞过,钉在前面的老槐树上。
"有埋伏!"武松从斜刺里窜出来,哨棒舞得密不透风,将射来的箭全部打落。
他回头冲武植吼:"你带张清先走,我断后!"
武植的手在颤抖。
他想起上午在祠堂,张老夫人摸着他衣袖说"武青天";想起潘金莲昨夜给他缝斗篷时,针脚密得像要把心缝进去;更想起武松从小到大替他挨过的每顿打——十岁那年他被牛顶翻,是武松扑过来替他挡角;十五岁被地痞堵在巷子里,是武松用砖头砸破自己脑袋才吓退人。
"二郎!"他喊了一声,却被武松的哨棒声盖过。
那根浸过无数次血的哨棒扫倒三个衙役,武松的后背在月光下绷得像张弓:"哥,你才是主心骨,我不过是你的刀!"
等他们回到十字坡时,东边的天己经泛白。
孙二娘站在客栈门口,手里端着碗姜汤,见他们浑身是泥地进来,骂道:"真是俩泥猴!"可转头又对张清说,"这就是我跟你提的武大郎,以后跟着他,保你顿顿有肉吃。"
张清抹了把脸上的血,"扑通"跪在武植面前:"张清除了会射箭,别的都不会,但这条命,往后就是大郎哥的!"
"起来。"武植伸手拉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和张老夫人的一样硬,"阳谷的义仓缺个看粮的,你愿不愿意?"
"愿意!"张清的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首掉。
这时门帘一挑,王婆喘着粗气挤进来,怀里揣着个布包:"大郎,娘子让我给你带话——赵德昌那老匹夫,昨儿夜里派了快马去州府,说是要调五百兵马来阳谷!"
武植的手指慢慢攥紧。
他想起祠堂前那些跪着的乡老,想起义学堂里孩子们念的"关关雎鸠",想起潘金莲在他斗篷里绣的小老虎——那是他说过属虎的。
"孙嫂子,"他转头看向正在擦刀的孙二娘,"十字坡有多少能打?"
"百来号兄弟,都是走江湖的苦哈哈。"孙二娘把刀往桌上一插,"你一句话,全听你调遣。"
"张清,"他又看向刚换了身干净衣裳的猎户,"你去把阳谷周边的猎人都喊来,就说武大郎请他们喝庆功酒。"
"得嘞!"张清抄起弓箭就往外跑,门框被撞得首晃。
武松蹲在火盆边烤衣服,突然抬头:"哥,我去把义卫队的小子们也带来,他们早憋着要跟人干仗了。"
武植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晨雾里,他仿佛看见阳谷的"武"字炊饼旗在飘,看见义仓的粮袋堆成山,看见孩子们举着木刀在义学堂前练拳。
这时,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武植走到门口,望着官道上腾起的尘土——那是州府的兵马,正朝着阳谷方向疾驰而来,马蹄声像敲在他心上的鼓点。
"该回去了。"他摸了摸腰间的铁锤,转身对武松说,"把马牵来,咱们得在官兵到之前,让阳谷的百姓知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砸进井里的石头,"谁要动他们的饭碗,就得先过我武植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