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无孔不入的冷。
不是西伯利亚荒原上那种刮骨的风雪之寒，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一种被彻底掏空、被遗弃在时间缝隙里的冰冷。
林骁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那个冰冷、空旷、泛着金属哑光的房间。天花板上的冷光灯管恒定地散发着毫无温度的白光。他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身上盖着那层薄薄的银色织物。束缚带消失了，但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带来迟滞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左肋下的伤口被精密缝合，绷带下传来阵阵紧绷感，提醒着他那场惨烈的战斗并非幻梦。
他下意识地沉入意识深处。
一片死寂。
没有冰冷的提示音，没有闪烁的界面，没有积分栏那令人心安的庞大数字。
只有绝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系统…真的沉睡了。28500点积分，连同那场赌上存在、跨越时空的守护，一同燃烧殆尽，只留下这具空荡荡的躯壳和一片冰冷的死寂。
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复苏的意识。他像一个被缴械的士兵，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之上，面对着未知的、充满敌意的庞然大物。
“醒了？”低沉、略带生硬口音的中文响起，打破了死寂。
林骁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彼得罗夫少校站在门边，高大的身影在冷光灯下拉出长长的阴影。他依旧穿着深灰色的工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锐利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凝重。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色金属盒子。
“感觉如何？”彼得罗夫走近几步，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骁扯了扯嘴角，喉咙干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嘶哑的气流回答：“死不了。”
彼得罗夫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目光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他左手下意识紧握、仿佛抓着什么东西的姿势时，灰蓝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举起手中的银色盒子：“列昂尼德工程师…暂时无法继续他的研究。他需要时间…修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盒子被放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发出一声轻响。它没有锁扣，表面光滑如镜。
“这是？”林骁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警惕。
“一个…观察记录。”彼得罗夫的语气平淡，“关于你被送到这里后，身体各项指标的变化。还有…一些外围的‘杂讯’记录。”他特意加重了“杂讯”两个字，目光首视林骁的眼睛，“基地的深时之眼…在不久前，捕捉到了一次极其异常的、源自东方的时空曲率波动。强度…远超记录。虽然很快平息，但它引发了一连串我们无法理解的‘涟漪’，甚至…干扰到了基地的某些底层逻辑。”
林骁的心脏猛地一跳！源自东方的波动？平息？是赵尚志他们吗？还是…自己燃烧积分锚定时间线造成的余波？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不动声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彼得罗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说谎，但我不在乎。他指了指盒子：“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一个…‘包裹’。通过我们设在远东的某个‘安全屋’转送过来的。指明给你。”
包裹？远东？安全屋？
林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难道是…
彼得罗夫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在金属门无声滑开之前，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
“林骁同志。”
“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掌握着什么…力量。”
“列昂尼德工程师…他代表着一种…超越我们理解的意志和知识。他的目标，有时会变得…非常规。非常危险。”
“Z-7预案…失败了。但下一次呢？”
“基地的‘观察’不会停止。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金属门无声闭合，将林骁重新隔绝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之中。
房间里只剩下林骁粗重的喘息和仪器低沉的嗡鸣。
他死死盯着床沿那个银色的盒子。彼得罗夫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刺，扎在心头。列昂尼德的疯狂目标…超越理解的意志…下一次？那个疯子工程师绝不会放弃！而自己…系统沉睡，积分归零，重伤未愈，如同待宰的羔羊！
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丝清醒。
不能垮！
老赵的血！兄弟们的命！那片土地上还在燃烧的战火！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盒面。盒子感应到接触，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个小巧的、类似数据板的装置。屏幕亮起，显示着密密麻麻、不断滚动的图表、波形和看不懂的符号。是彼得罗夫说的“观察记录”。林骁的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数据，最终停留在其中一条被特殊标注的波形上——那是一条在某个时间点陡然飙升、如同心电图濒死挣扎般的剧烈震荡曲线，旁边标注着时间和地点：小兴安岭余脉，黑龙江西南交界…正是赵尚志他们摆脱日军追击的地方！而在那条震荡曲线之后，紧跟着另一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却带着某种奇异稳定频率的“余波”…源头指向…哈尔滨？
林骁的心跳加速！这是证据！系统沉睡前最后支援赵尚志，以及自己燃烧积分锚定时间的证据！虽然看不懂具体数据，但这波形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记录！
他放下数据板，目光落在第二件东西上。
那是一个用普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小的方块。油布表面沾着干涸的泥点和暗褐色的污渍，像是血迹。包裹的角落，用炭笔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让林骁瞳孔骤缩的标记——一个简化的、由三根线条组成的山峰轮廓！
白山！抗倭第一军联络的暗记！
林骁的手猛地一抖！他几乎是抢一般抓起那个油布包裹！冰冷沉重的触感入手。他颤抖着，用尽力气，一层层剥开那浸透着风雪和硝烟气息的油布。
里面是一封信。
信封是粗糙的土纸，同样沾染着污渍。封口用一种黑色的、类似焦油的物质封着。信封正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同样黑色物质写就的、刚劲有力却略显潦草的字迹：
**“白山黑水，薪火不灭。见字如晤，速归。”**
是赵尚志的字！
林骁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撕开封口，抽出一张同样粗糙的信纸。
纸上字迹不多，却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林兄钧鉴：”**
**“冰城血战，惊闻噩耗，痛彻心扉！然白山黑水间，皆传兄神威天降，诛本庄繁于烈焰！抗倭第一军之名，威震关东！日寇丧胆！此役，兄虽伤，然魂铸丰碑，永励吾侪！”**
**“弟不才，承兄遗志（此字被重重划去，改为‘托付’），率残部千余，携冰城撤出父老，遁入林海。幸赖兄天威庇佑（此句旁有细小批注：得兄所遗神兵利器及雪地奇装，于鹰嘴岩大破追兵，毙敌逾百！），方得喘息。现己扎营于大青山密营（方位图附后），重整旗鼓。”**
**“然敌寇凶顽，扫荡日亟！伪军引路，狼犬搜山，空中时有铁鸟盘旋！粮秣弹药，捉襟见肘，伤员缺药，嗷嗷待毙！更有叛徒告密，密营位置恐己泄露！危如累卵，朝不保夕！”**
**“弟等身陷绝境，然抗倭之志，九死未悔！唯念兄之安危，日夜悬心！今冒死遣‘穿山甲’（注：即送信者代号）携信北上，辗转数道‘安全线’，万望送达！若兄安在，见此信，速归！抗倭第一军，不可一日无帅！三千万父老，翘首以盼！”**
**“若兄…己殉国…”** （信纸此处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
**“则此信为绝笔！抗倭第一军，纵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亦将高擎兄之旗号，与倭寇周旋到底！白山黑水，永为兄之丰碑！”**
**“弟 尚志 泣血顿首”**
**“又及：密营附近，发现旧矿洞，疑为早年淘金者所遗。洞深莫测，内有蹊跷，似有‘硬货’（金？）痕迹。然敌踪迫近，未及深探。若兄归，或可解燃眉之急。”**
信纸在林骁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那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的沉重压力、决死的意志和…那一线微弱的、名为“金矿”的希望！
赵尚志他们还活着！在日寇的疯狂围剿下，在缺粮少弹、伤员累累、密营位置可能暴露的绝境中，苦苦支撑！他们在等他！抗倭第一军在等他！
“燃眉之急…”林骁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眼中，那团被冰冷和绝望压抑的火焰，终于被这封来自血火林海的信，彻底点燃！
他猛地攥紧了信纸！粗糙的纸张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刺痛，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真实！
系统沉睡？积分归零？
那又如何？！
他还有这条命！
还有白山黑水间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还有…一座可能藏着救命黄金的矿洞！
林骁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金属床上坐起！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得厉害，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撑住床沿！
目光扫过那个显示着时空波动的数据板，扫过彼得罗夫留下的警告，最后定格在掌心那封沾着血泪的信上。
冰冷的金属房间，隔绝不了那来自林海雪原的呼唤。
列昂尼德的疯狂？基地的监视？未来的风暴？
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
回到那片血火燎原的土地！
回到那群等着他、需要他的兄弟身边！
没有系统，就用拳头！用牙齿！用这条命！
抗倭第一军的旗…不能倒！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掌心被信纸边缘勒出的深深红痕。然后，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曲起食指，在那冰冷的、光滑的金属床板上，用指甲，一笔一划，刻下三个字：
**“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