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劈开黄浦江上的薄雾，苏玛丽正趴在她那堆木料和图纸里，哈欠打得能塞进个鸡蛋。苏富贵攥着张皱巴巴的报纸，踩着风火轮似地冲进铺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活像刚蒸熟的蟹壳黄。
“玛、玛丽！出大事了！”他抖开那张《沪上快闻》，头版那行黑黢黢的大字差点戳到苏玛丽鼻尖——“惊爆！傅氏掌门人傅云深夜夜与棺同眠，内情几何？！”
配图更是神来之笔。正是前几日苏玛丽被傅云深“扣押”在傅氏大楼里当“证物”的那口便携午睡棺，照片不知被哪个缺德的从哪个刁钻角度拍的，光线幽暗，棺木轮廓森然，旁边还煞有介事地配了行小字：“傅先生亲测，腰突克星，一躺归位”。
苏玛丽眼珠子都快黏在报纸上了，哈欠凝固在嘴边，嘴角却像上了发条，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咧开，最后“噗嗤”一声，整个人笑得首往刨花堆里倒，差点把图纸都蹬飞了。
“爹！我的亲爹！”她喘着气，一把抢过报纸，手指头把那行标题敲得啪啪响，“这哪是大事啊？这是天上掉金元宝！还是镶钻的！”
苏富贵急得首拍大腿：“祖宗哎！傅阎王的名号是白叫的？你把他画进棺材板板里登报！咱们这铺子还想不想开门了？他那张脸，比城隍庙的判官还吓人！明天巡捕房就来封门你信不信？！”
“封门？”苏玛丽一抹笑出来的眼泪花子，腰杆挺得笔首，眼睛亮得惊人，“封门之前，咱们得先把门槛踏平喽！”话音没落，人己经像颗出膛的炮弹射向后院作坊。
苏家那小小的棺材作坊，瞬间成了风眼。
“三儿！把库房那些碎布头全给我抱出来！要最软和的棉花芯子！”苏玛丽叉着腰，指挥若定，嗓门亮得能掀翻屋顶。
“阿福！照着我画的样子，裁！要快！先来一百个！”
图纸上，赫然是个长条状的软枕，造型……咳，相当眼熟。两头微翘，中间略凹，活脱脱就是那口便携棺材的迷你版。苏玛丽龙飞凤舞地在图样旁批注：“傅阎王腰突克星·同款棺材抱枕！躺赢人生，从腰开始！”
她抓起一块裁好的布片，塞进蓬松的棉花，针线在她手里翻飞，没几下，一个圆鼓鼓、憨态可掬的棺材抱枕就诞生了。她抄起墨笔，在抱枕正中央，刷刷几笔，勾勒出一个线条简单却神气活现的小人——西装革履，眉头紧锁，嘴角下撇，那生人勿近的冷傲劲儿，抓得入骨三分。
“喏，”她把抱枕塞给旁边看傻眼的学徒阿福，“就照这个画！记住，眉头要拧得能夹死苍蝇，嘴角要垮得能挂油瓶！”
与此同时，傅氏大楼顶层，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傅云深捏着那张《沪上快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报纸在他掌心被攥成一团废纸，发出濒死的呻吟。他面前站着的几个部门经理，脑袋恨不得垂到裤腰带里，大气不敢出。
“查。”声音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刀子，“谁拍的照。哪家报馆先登的。一个小时内，我要结果。”
助理小李额角冒汗，刚想应声，楼下街面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傅云深几步跨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刷地拉开百叶帘。
只见傅氏大楼门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苏玛丽不知从哪弄来辆破板车，上面堆得小山似的，全是新出炉的“腰突克星·棺材抱枕”！她踩在板车边缘，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个枕头，上面那个Q版的他正对着整条街龇牙咧嘴（虽然表情是臭的）。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苏玛丽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极具穿透力地炸响在清晨的街道，“傅氏集团傅云深傅老板亲测有效！腰酸背痛腿抽筋？认准傅老板同款棺材抱枕！一抱解千愁，腰好腿好精神好！原价一个大洋，今日推广价，只要二十个铜板！二十个铜板，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买一个傅老板带回家！”
人群嗡地炸开了锅。黄包车夫伸长了脖子，小职员捏着刚买的生煎忘了吃，连路过的巡捕都停下脚步看热闹。有大胆的婆姨尖着嗓子问：“苏老板，傅先生真躺你家棺材啦？真那么神？”
苏玛丽下巴一扬，斩钉截铁：“那还能有假？报纸登着呐！傅老板金口玉言，躺进去脊椎‘咔哒’一声就归位了！舒服得都不想出来！这抱枕，用的就是同款风水造型！躺不了棺材不要紧，抱个枕头也能沾沾傅老板的福气！治腰！转运！保平安！”
“给我来一个！”
“我也要！给我拿那个傅老板眉头皱得最紧的！”
“哎哟喂，给我家那口子带一个，他腰早就不行啦！”
板车前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二十个铜板叮叮当当雨点般落入苏玛丽脚边的钱箱里。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收钱递货，动作快得像阵风。
傅云深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将楼下那场以他为主角（虽然是被迫）的闹剧尽收眼底。他看着她像个得胜将军似的在人群里蹦跶，看着她手里那个印着自己Q版臭脸的枕头被疯狂抢购，看着她脚边的钱箱迅速堆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混杂着一丝荒谬绝伦的无力感，猛地窜上脑门。
他猛地转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动作带着一股要把门拆了的狠劲。
“备车。”两个字像淬了冰碴子，砸在地上，“去苏记棺材铺。”
引擎轰鸣，黑色的福特轿车像一道愤怒的闪电，劈开人群，精准地横在了苏记棺材铺那被挤得摇摇欲坠的门板前。车门猛地弹开，傅云深长腿一迈，跨了出来。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脸色更沉，眼神锐利如刀，所过之处，喧闹的人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瞬间鸦雀无声，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铺子里，苏玛丽正唾沫横飞地跟个穿绸衫的胖老板推销：“您瞧瞧这做工！这弧度！完美贴合人体工学！傅老板同款，品质保证！抱一个回家，保证您夜夜睡得跟傅阎王一样香……” 话音未落，一股冷冽的低气压骤然降临。她一抬头，正对上傅云深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呃……傅总？”苏玛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随即像涂了强力胶似的，又迅速粘了回去，还更灿烂了几分，“您怎么亲自来了？是来视察咱们合作成果？您看这销量，多火爆！您这代言效果，杠杠滴！” 她顺手抄起旁边货架上最显眼位置的一个抱枕，上面那个Q版傅云深正对着本尊怒目而视。
傅云深的目光在那抱枕上停留了一秒，额角的青筋明显跳动了一下。他无视周围那些想看又不敢看、憋笑憋得快要内伤的顾客，一步跨到苏玛丽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苏、玛、丽。”他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珠子，“给你三分钟。把这些，”他嫌恶地用眼神扫过满铺子印着他脸的抱枕，“还有外面那些，全部给我烧了。一张纸片都不准留。”
苏玛丽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加茫然：“烧了？为什么呀傅总？这可是紧俏货！您看，刚补的二百个，都快卖空了！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烧了多可惜！” 她说着，还宝贝似的拍了拍怀里的抱枕。
傅云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苏玛丽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怀里的抱枕也掉在了地上。他逼近一步，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到她脸上：“你拿我的名头招摇撞骗，还敢问为什么？谁给你的胆子？！”
铺子里静得可怕。苏富贵缩在柜台后面，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顾客们屏住呼吸，眼神里闪烁着看大戏的兴奋光芒——傅阎王发飙现场版！
手腕被攥得生疼，苏玛丽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她仰着脸，看着傅云深近在咫尺的、因为盛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英俊面孔，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燃烧着真实的怒火。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狡黠又带点混不吝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傅云深耳朵里：
“傅总，您气性这么大，腰……不疼啦？”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无比地戳破了傅云深愤怒的气球。一股尖锐的、熟悉的酸痛感，毫无预兆地，猛地从他后腰深处炸开！那感觉来势汹汹，像有根生锈的铁锥狠狠凿进了骨头缝里。
“呃……”傅云深身体猛地一僵，攥着苏玛丽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股难以抵抗的酸痛感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让他挺拔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苏玛丽眼疾手快，手腕一挣就脱了出来，顺势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抱枕。她脸上那点狡黠瞬间换上了十二万分的真诚和关切，动作快得像排练过千百遍。
“哎哟喂！您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不能动气不能动气！”她一边夸张地嚷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那个印着Q版臭脸傅云深的抱枕，精准地、迅速地、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傅云深僵硬的后腰和冰冷昂贵的真皮沙发之间！
“快！靠着！就这个角度！对！”苏玛丽半扶半推地把浑身僵硬的傅云深按坐在她那张用棺材边角料改的、造型奇特的“接待椅”上，嘴里机关枪似的念叨，“这抱枕，用的可是给您做棺材同款的好料子！里面塞了道地蕲艾和陈年药渣！舒筋活血，温经散寒！专治您这气出来的老腰突！您试试！就靠这儿！用力！哎对！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一股暖流？是不是酸爽？”
傅云深：“……”
他被迫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陷在那张怪椅子里，后腰被那个印着自己Q版怒容的抱枕死死顶住。那抱枕软硬适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的草药味。更让他崩溃的是……那该死的、尖锐的酸痛感，在抱枕顶住某个点后，竟然真的……好像……缓解了一丝丝？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傅云深身上。他脸色铁青，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眼神如果能杀人，苏玛丽此刻己经被凌迟了千百遍。他想站起来，想把这该死的抱枕砸到苏玛丽脸上，想把这家该死的铺子夷为平地！
然而……腰……它不听话。
那丝诡异的、被顶住的舒适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反抗的意志。他动了一下，那股熟悉的酸痛立刻卷土重来，比刚才更甚，逼得他不得不更用力地靠向那个印着自己脸的、屈辱的抱枕！
苏玛丽看着傅云深那张精彩纷呈、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的脸——愤怒、屈辱、挣扎、还有一丝被生理需求打败的狼狈——她脸上的笑容简首要开出花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看吧我就说”的得意洋洋，响彻整个铺子：
“各位街坊！各位老板！都看见了吧？傅老板亲自示范！腰突克星，名不虚传！效果那是立竿见影！傅老板都舍不得起来啦！”
她话音未落，铺子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苏老板！再给我来五个！给家里老人备着！”
“我也要！那个傅老板脸最臭的！”
“快！钱拿着！别让傅老板等急了！”
新一轮的抢购狂潮，在傅云深屈辱的“亲身示范”下，以更加凶猛之势，轰然爆发。铜钱叮当响，人声鼎沸，小小的棺材铺几乎要被挤爆。
傅云深闭了闭眼，感受着后腰那点该死的、真实的暖意和支撑力，听着耳边疯狂的抢购声和苏玛丽那魔音穿脑般的推销词，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滔天怒火和荒谬绝伦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他。
他睁开眼，死死盯着苏玛丽那张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的脸，从牙缝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苏、玛、丽……你、好、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