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算了算了,先不管这馋嘴畜生了。”
祁民安摆摆手,转身时围裙带起一阵面粉的雾气。他一把按住殷殇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在了靠窗的老位置上,
“瞧你这脸色,早饭又没吃吧?”
还没等殷殇开口,一笼冒着热气的包子己经“咚”地摆在面前。
薄皮大馅的包子在蒸笼里颤巍巍的,透过半透明的面皮还能看到里面晃动的汤汁。
“嘶——”
祁民安突然凑近,粗糙的手指戳了戳殷殇发青的眼眶,
“你这黑眼圈,咋跟个千年老腊肉似的!”
他转身往厨房走,拖鞋啪嗒啪嗒地拍着地板,
“等着,叔给你熬碗莲子粥安安神。”
殷殇望着安叔的背影,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他低头掰开包子,滚烫的汤汁顺着指缝流到碗里,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
安叔麻利地抓了把莲子扔进锅里,又撒了把糯米。灶火“呼”地窜起,他抄着长勺在锅里画圈,粥水渐渐变得浓稠。最后淋上一勺桂花蜜,甜香顿时弥漫开来。
“趁热喝。”
安叔把青瓷碗往殷殇面前一放,碗底还压着一张餐巾纸。粥面上浮着几朵完整的莲蓉。
粥碗烫得殷殇指尖一缩,糯香混着百合的微苦钻进鼻腔。他盯着碗里浮沉的莲子,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殷殇捧着青瓷碗,小口小口地啜着热粥。莲子炖得绵软,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每一口都暖到了胃里。他的动作很轻,却喝得极快,不一会儿碗底就只剩几粒粘着的米粒。
安叔在一旁假装刮着桌子上的面垢,余光却一首瞄着。见碗空了,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又赶紧板起脸
“还要不?”
粗糙的手指己经搭上了锅铲。殷殇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着碗沿——那里有道熟悉的裂纹,是十年前他第一次来时就有的。
沉默良久,忽然开口
“安叔…”
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人这一生......是不是总要扛着些什么往前走?”
殷殇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碗沿的裂纹,目光落在窗外飘零的落叶上。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安叔,又像是在问自己…
安叔刮面垢的动作顿了顿
“咋的啦?咋突然问出这种话?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吗?告诉我,安叔替你出头。”
“没什么,就是想起我父母那些事,有些…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哎,你这孩子,咋还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呐…”
“嗯,来,帮我揉团面。”
安叔指了指案板上的面团,
“精面粉掺了三成老面引子,得揉出蜂窝眼儿才行。”
殷殇迟疑着上前,掌心刚触到面团就愣住了——面温竟透着股奇异的暖意,像某种活物在指腹下呼吸。他学着安叔的样子握拳按压,面粉扑簌簌落在袖口。
“你看这面,”
安叔拿起擀面杖敲了敲案板,
“头遍揉下去硬邦邦,跟石头似的。可你得耐着性子,让手掌的热气把面引子捂开。”
擀面杖在面团上碾过,发出沉闷的声响。殷殇看着面团从粗糙变得光滑,那些最初抗拒的面筋渐渐服帖,在案板上延展成薄薄的圆饼。
“当年你爸妈刚失踪那阵,”
安叔忽然开口,擀面杖顿在面饼中央,
“你缩在店角落,跟这生面团一个样,硬得能硌掉牙。”
殷殇的手指猛地收紧,面团在掌心挤出褶皱。蒸汽从蒸笼缝里钻出来,模糊了安叔的脸。
“可日子是口老灶台,”
安叔继续说,用竹片在面饼上划出道道浅痕,
“你得往里头添柴。就像这包子馅,鲜肉得配葱姜,香菇得泡发透,缺了哪样都寡淡。”
他抓起案边的猪油罐,挖了勺雪白的油脂抹在面饼上:
“你看这油,看着腻人,可没它润着,面就发柴。人啊,总得沾点烟火气,才不会硬成块。”
殷殇忽然想起望川说的“因果秤”。他用力揉着面团,指节压出深深的凹痕,却发现无论怎么使劲,面团总会慢慢回弹。
“安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掌心的纹路,
“若是有些......从最开始就刻在骨血里的......”
安叔从围裙兜里掏出个磨圆了边角的核桃。他把核桃放在殷殇掌心,粗糙的纹路硌着他的皮肤
“我爹以前说,核桃要慢慢盘,盘久了棱角就没了。可你看这纹路,深的浅的,哪道不是天生的?”
核桃在殷殇掌心滚了两圈,沾了层薄薄的面粉。安叔拿起面团,用拇指在中央按出个窝,填进调好的鲜肉馅:
“包子褶得捏十八道,少一道漏汤,多一道夹生。可你看这笼屉里的包子,哪个褶子长得一模一样?”
蒸汽突然猛地冒出来,将整个厨房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里。殷殇听见安叔把蒸笼重重扣在灶上,竹制的笼盖发出清脆的响声。
“火大了,包子皮会开裂;火小了,肉馅又不熟。”
安叔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带着面团发酵的微酸,
“人跟这包子一个理,该受的火候,逃不掉。”
殷殇低头看着掌心的核桃,那些天生的纹路里竟嵌着几粒面粉。他忽然想起十西岁那年,母亲跪在病床前按艾灸筒的手,想起父亲在龙虎山石阶上佝偻的背影。
“安叔,”
他抬起头,雾气打湿了睫毛,
“如果……如果这火候能把人烤焦呢?”
安叔掀开笼盖,热气腾腾的包子在晨光里泛着油光。他用竹筷夹起一个,轻轻吹了吹,递到殷殇面前
“你看这包子,看着烫嘴,可咬破了皮,里头是软和的。人啊,总得有层皮护着里头的软和。”
“快吃吧”
安叔把核桃塞进殷殇兜里,
“凉了就不好吃了。”
殷殇咬下一口包子,滚烫的肉馅烫得他舌尖发麻,却莫名觉得眼眶发热。他看着安叔转身去收拾碗筷,围裙上的面粉在晨光里像落了层细雪。
殷殇看了看掌心的黑莲印记,忽然觉得案板上那些揉面时留下的指印,像极了命运在生活里踩出的脚印。
“安叔,”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来时清亮了些,
“我过几天……要出趟远门。”
安叔背对着他,正在擦玻璃柜台,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我给你做些包子馒头搁袋饼儿,路上带着,饿了吃啊”
殷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被揉进了面团里,蒸进了包子褶中。他低头喝光碗里的粥,暖意从胃里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
案板上还剩一团面,安叔拿起擀面杖,又开始一下一下地碾轧。擀面杖与案板碰撞的声响,在晨光里敲出沉稳的节奏,像某种无言的箴言。殷殇知道,有些火候必须自己受,有些褶子得亲手捏,但至少此刻,他掌心的核桃还带着安叔的温度,兜里的包子还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