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仓吏那张写满贪婪与权力的脸,还有那冰冷逼人的戟尖,如同烙印般刻在张三心头。官仓那堵高墙,不仅是夯土和木头,更是由森严的律法、盘根错节的利益和赤裸裸的暴力共同筑成。盐铁专营,这堵铜墙铁壁,以最羞辱的方式向他昭示了其不可撼动。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长乐货栈一号的院子里,气氛压抑。老胡、老周、石头、老赵围在张三身边,脸色都不好看。老赵带回的黑市消息同样令人窒息——劣质盐铁,价格却堪比黄金。
“郎君,难道真要走那黑市的路子?风险太大了!”老周眉头拧成了疙瘩,黝黑的手掌不安地搓着,“万一东西有问题,或者被查出来,咱们可就全完了!”
“是啊郎君,”老胡也忧心忡忡,“陈管家那边要的是上等青盐和精铁,黑市那些刮仓底、掺沙子的玩意儿,还有那些脆得像饼的铁疙瘩,根本拿不出手啊!官老爷的眼睛可毒着呢!”
张三背对着众人,望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刚从一次成功拼团中运来的新麦。金黄的麦粒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散发着谷物特有的干燥香气。他沉默了很久,官仓的冰冷与眼前麦浪的丰饶,形成刺目的对比。一个念头,如同蛰伏的种子,在绝境中悄然萌发。
“……为什么一定要用钱买?”张三忽然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锐利,“官仓不卖,黑市太险。那我们就绕过‘钱’这条路!”
众人愕然。石头忍不住问:“郎君,不用钱买?那…那还能抢不成?”他刚说完就知道失言,赶紧捂住了嘴。
“抢?”张三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那些的麦粒,“那是找死。我说的是——换!”
“换?”老胡和老周面面相觑。
“对,换!”张三的语速快了起来,眼神越来越亮,“老赵,你刚才说,城郊那些种地的乡亲,最缺的是什么?”
“盐!还有铁!”老赵不假思索地回答,“盐是命根子,铁是吃饭的家伙!那些管仓的胥吏,克扣起口盐来比谁都狠!打把锄头、菜刀,要么求爷爷告奶奶等官坊排期,要么就得花天价找黑市匠人!好多庄户,都是几家共用一把豁口的旧锄头!”
“那他们手里有什么?”张三追问,手指向那堆麦子。
“粮食!麻布!菜干!鸡鸭!”老赵眼睛也亮了一下,“郎君,您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我们不首接碰盐铁!”张三猛地一拍桌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组织乡亲们,把自家富余的粮食、布匹、禽蛋、山货……集中起来!我们用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去找那些有门路、但又不敢首接大量倒卖盐铁的‘中间人’换!或者,想办法从官仓的‘损耗’份额里,抠出一点来!”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个思路太……太胆大包天了!完全跳出了常规买卖的框架!
“郎君,这…这能行吗?”老胡声音发颤,“那些管仓的、倒腾黑货的,会认这些粮食布匹?”
“他们不认钱吗?”张三反问,眼神灼灼,“钱对他们来说,也是要换成享受和物资的!我们首接给他们最需要的硬通货!粮食,任何时候都是硬通货!尤其在长安,百万张嘴等着吃饭!官仓的损耗份额,难道最后不也是被那些蛀虫换成钱或物揣进自己腰包?我们只是跳过钱这一步,首接给他们想要的‘物’!这比首接塞钱更隐蔽,也更实在!对他们而言,风险更低!”
“可…可官仓那边,口风太……”老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紧?那是因为砸过去的钱还不够多,或者砸的方式不对!”张三冷笑,“王仓吏一张嘴就要五十文一斤盐,那是明抢!但如果我告诉他,我能用远低于市价的粮食,换他手里控制的‘损耗’份额呢?或者,我用新麦换他手里本该‘损耗’掉的上等青盐呢?你说他会不会动心?”
众人愣住了,仔细琢磨着张三的话。是啊,对王仓吏那种人来说,倒卖官盐是重罪,但“处理”一些因“保管不善”而“损耗”的盐,或者“节省”出一点份额,然后“意外”获得一批低价粮食,这操作空间就大多了!账面上也更容易做手脚!
“妙啊!”老赵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精光,“郎君!这招‘以物易物’,妙就妙在避开了‘买卖盐铁’这个最要命的罪名!咱们收的是粮食布匹,换出去的是乡亲们急需的盐铁,中间那些见不得光的路子,咱们不沾!只要找到可靠且有门路的中间人,或者能撬开王仓吏那种人的嘴……这事儿,有门!”
石头也兴奋起来:“对对对!郎君,咱们疾行队跑遍长安城外各乡各里,跟不少农庄都熟!他们最信咱们‘张三拼团’的名号!组织他们拼卖粮食换盐铁,肯定比他们自己瞎撞强百倍!”
思路一通,众人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刚才的绝望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张三立刻开始部署:
“老赵!你人脉广,路子野,关键一步在你!两条腿走路:第一,继续深挖,找那种背景硬、路子野,专门做这种‘擦边’大宗物资周转的中间人!要可靠,要隐秘!用粮食布匹做敲门砖!第二,重点盯住王仓吏那种人!摸清他的软肋,他的喜好,他家缺什么!下次我去,不拿钱,就拿他缺的东西去谈!”
“明白!”老赵重重点头,脸上恢复了市井老油条的精明和干劲。
“老胡!”张三转向他,“你负责粮食和农副产品的品控!通知跟我们拼团买粮的各个农庄和散户,放出风声:‘长乐商行’长期平价收购新麦、粟米、麻布、禽蛋、干菜!有多少,收多少!但一定要品质好!咱们要用硬货去开路!同时,密切注意长安粮价波动!”
“放心郎君!粮食好坏,老汉一摸一看一闻就知道!”老胡拍着胸脯保证。
“老周!你那套精铜打造的冰鉴支架和器皿样品,加快进度!这是我们的退路,也是谈判的筹码!要让陈管家知道,没有铁,我们也能用铜顶上!顺便,你再琢磨琢磨,除了铜,还有没有其他不易锈蚀、性能接近、又不受管制的金属可以替代或者混用?”张三思路缜密。
老周用力点头:“老汉晓得了!这就去开炉!”
“石头!”张三最后看向最得力的助手,“你带几个最机灵、脚程最快的疾行郎,拿上咱们的‘长乐’凭信,明天一早就出城!去长安周边,泾阳、咸阳、蓝田这几个粮食主产区的农庄!找那些里正、族老,或者咱们熟悉的庄户!告诉他们,‘张三拼团’现在不光帮他们‘拼买’便宜货,还能帮他们‘拼卖’富余的粮食、布匹、山货!卖给我们,价钱公道!更重要的是——”张三加重了语气,“告诉他们,我们正在想办法,用他们拼卖的东西,去给大家伙换平价的好盐,换打农具、修房子的好铁!问他们干不干!”
“干!肯定干!”石头激动得脸都红了,“郎君您不知道,城外那些乡亲,为了一口盐,一把锄头,能把腿跑断!能便宜点换到,还不怕被坑,他们能乐疯了!我这就去准备!”
“记住!”张三叮嘱,“先摸底!了解各个庄子主要富余什么,缺盐缺铁到什么程度,心里有个数。暂时不要承诺具体能换多少盐铁,只说我们在想办法,需要大家把东西先‘拼’起来,形成规模!等老赵那边有准信了,咱们再定兑换比例!”
“明白!郎君放心!”石头带着两个疾行郎,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院子。
部署完毕,张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官仓前那堵冰冷的墙带来的压抑感,被眼前这条充满荆棘但也孕育着希望的新路驱散了不少。
几天后,信息开始汇聚。
老赵那边进展艰难却并非毫无收获。一个绰号“金算盘”的隐秘中间人终于松了口,此人背景神秘,据说能弄到少量“来源不明但品质尚可”的盐铁,但胃口极大,要求用低于市价三成的新麦或上等麻布进行大宗交换,而且交易地点、方式都极其诡秘。同时,对王仓吏的摸底也有了突破:此人极其惧内,又格外宠爱一个嫁到洛阳、家境平平的女儿。最近他女儿刚生了孩子,正缺钱请奶娘、置办婴孩用品,王仓吏正为此发愁。
石头带回的消息更令人振奋。泾阳县一个叫大王庄的地方,里正王老汉亲自接待了他。王老汉愁容满面:“石头小哥,不瞒你说,俺们庄今年麦子收成不错,家家都有富余。可这盐…官仓分下来的口盐,被层层克扣,到手里又苦又涩,还不够吃!想买点好盐,要么没门路,要么贵上天!铁就更别提了,庄上就两把像样的锄头,轮流用都磨秃了!张郎君真能帮俺们换到盐铁?只要能换,俺们庄子今年一半的新麦,都愿意拿出来拼!”
其他几个庄子反应同样热烈,富余的粮食、麻布、鸡蛋、干枣…种类繁多,数量可观。一股强大的、源自最底层的交换需求,如同地火般在长安城郊涌动。
张三看着石头带回的、王老汉托付的一小袋自家种的上好新麦,麦粒滚圆。他又掂了掂老赵搞到的一小包样品盐,盐粒粗大,带着海腥味,品质远胜官仓分发的苦盐,虽比不上最上等的青盐,但用于宴席烹饪己绰绰有余。
“就是它了!”张三眼中精光爆射,一拳砸在桌上,“老赵!重点突破王仓吏!他不是愁女儿吗?我们不送钱!我们送实惠!送他女儿最需要的!”
“你立刻去西市,挑最好的细棉布两匹,柔软的细麻布两匹,再买两罐上等蜂蜜,两盒滋补的茯苓糕,还有长安最时兴的婴孩银锁片、虎头帽!要快!要精致!”张三语速飞快,“准备好后,带上石头,首接去王仓吏家!不要提盐!就说是仰慕王仓吏为人,听闻他喜得外孙,特来贺喜!东西放下就走,多余的话一句别说!礼多人不怪!”
老赵心领神会:“明白!这叫投其所好,润物无声!”
“石头,你那边立刻再跑一趟大王庄!”张三转向石头,“告诉王老汉,第一批‘以物易物’试点,就定在他们庄!让他们准备好一百石品质最好的新麦!五天后,我们派车去拉!同时,给他们庄换回……一百斤好盐,五十斤好铁!”
一百斤盐,五十斤铁!这个数量,对于庞大的官仓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大王庄,足以解决燃眉之急!
“一百斤盐?五十斤铁?”石头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是狂喜,“是!郎君!王老汉听了怕是要给咱们立长生牌位了!我这就去!”
看着石头飞奔而去的背影,张三拿起那袋大王庄的新麦,又掂了掂那包样品盐。金黄的麦粒与雪白的盐粒在掌心交相辉映。
“盐铁专营?”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坚定的弧度,“再高的墙,也挡不住老百姓互通有无的路!你们卡住官道,我就开一条田间的小径!看是你们的铜墙铁壁硬,还是这麦浪下的盐粒多!”
货栈外,长安城的喧嚣隐约传来。一场围绕着生存必需品,在制度铁幕边缘展开的、静默而庞大的“曲线救国”,正式拉开了序幕。麦浪翻涌,其下涌动的,是无数被压抑的需求,终将汇聚成冲破壁垒的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