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缓缓流淌,如同结了薄冰的深潭,底下暗流汹涌,寒气却一丝丝透上来。顾明璃对储秀宫这方小小的天地己日渐熟悉,熟悉到能闭着眼描绘出每一扇窗棂的纹理,每一块地砖的凉意。然而,那萦绕不去的诡异声响,却随着这份熟悉,在她心底扎得更深,抽枝发芽,长成一片无法忽视的荆棘。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当呼啸的风声终于有了片刻喘息,另一种声音便如同幽魂般浮起。顾明璃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来了。
起先是极细微的、悠长的气流嘶鸣,像是有人在地底深处,用一根极细的芦苇管,贴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吹气。这声音持续片刻,渐渐淡去,随即又被另一种声响取代——那是仿佛隔着层层厚棉絮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絮语。无法分辨具体字词,只能捕捉到语调的起伏,有时急促,有时低缓,如同许多人在遥远的地底密室中同时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被某种管道扭曲、放大、又衰减,最终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回响,钻进她的耳膜。
呜咽?叹息?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窥探?
这声音毫无规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总是在她最不设防的深夜造访。它像无形的丝线,一圈圈缠绕上来,勒紧她的神经。顾明璃躺在冰冷的锦被里,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暗影,只觉得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都成了冰冷而贪婪的耳朵,在黑暗中无声地窃听着她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寒意,自骨髓深处渗出。
安答应安玉茹的“亲近”,也如这深宫的寒气,无孔不入。她似乎总能掐准顾明璃独自沉思或略显疲态的时刻,带着新得的点心或一壶热茶,笑盈盈地掀帘而入,将储秀宫西偏殿那点可怜的寂静搅碎。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细密的雪粒子又开始敲打窗纸。顾明璃昨夜又被那气流声扰得辗转难眠,此刻正靠在小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目光落在墙角那筐几乎见底、仅剩几块乌黑劣炭的箩筐上。春桃方才去领炭,空手而归,只带回内务府管库太监一句硬邦邦的“明日才有”。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帘子一响,安玉茹裹着一身新上身的杏子红锦缎斗篷,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白瓷小碟,盛着几块玲珑剔透的豌豆黄。“顾姐姐!可巧小厨房新做的,甜糯得很,想着姐姐爱吃这个,赶紧给你送些来暖暖身子。”她声音清脆,像檐下被风吹响的冰凌,驱散了屋内的沉闷,却也带来另一种无形的挤压感。
她自顾自在顾明璃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将小碟放在小几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空了大半的炭筐,细长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换上十二分的同情:“呀,姐姐这里的炭怎么……这般少了?这大冷天的,可怎么熬?内务府那起子奴才,惯会拜高踩低!”她说着,伸手拿起一块豌豆黄递给顾明璃,指尖温热,带着点心的甜香,“快尝尝这个,刚出炉的,还温着呢。”
顾明璃接过点心,道了声谢,指尖捻着那细腻的糕体,入口的清甜却压不住心头的冷意。安玉茹的目光又落回炭筐,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小几边缘,发出轻微的叩叩声,像是某种无意识的试探:“说起来,咱们储秀宫这西边,也不知是不是挨着那片荒园子的缘故,夜里风尤其大,刮过那些空屋子,呜哩呜哩的,听着怪瘆人的,总也睡不踏实。姐姐夜里……可曾听到些什么动静?觉不觉得……这地方,格外阴冷些?”她抬起眼,那双圆溜溜的杏眼清澈见底,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仿佛只是两个初入深宫的少女,在寒冷的午后分享着彼此的不安。
顾明璃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来了,又是试探!那若有若无的气流和低语,果然并非她的错觉。安玉茹看似抱怨环境,实则句句都在引她承认听到了那些“怪声”。
她垂下眼帘,避开安玉茹过于清亮的视线,将那半块豌豆黄慢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仿佛在品味这点心的滋味。待咽下,她才抬起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还有一丝被打扰后的微恼:“动静?妹妹这么一说……昨夜风声似乎格外紧些,吹得那窗纸呼啦作响,倒像是要把窗子掀了去。我本就睡得浅,被那声音搅得心慌,索性起来点了灯看会儿书。”她微微蹙眉,带着点被琐事烦扰的不耐,“至于阴冷……这偌大的宫苑,哪处不透风?只是这炭火不足,心里也跟着冷罢了。”她巧妙地避开了“呜咽”、“低语”这些指向性极强的词语,只归结于风声和炭例,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回了安玉茹刚提及的炭火上,顺带表达了因炭例不足而产生的烦闷情绪。
安玉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水底的游鱼倏忽不见。她立刻顺着顾明璃的话头,笑容更加甜美,带着点同仇敌忾:“姐姐说的是,都是那起子奴才不长眼!不过姐姐也别太烦心,这炭火的事……妹妹或许能帮姐姐打听打听,看看是哪一环出了岔子。”她这话说得真诚,却又留了足够的余地,仿佛真的只是热心帮忙。
顾明璃心中冷笑,面上却只露出几分感激的浅笑:“那就有劳安妹妹费心了。”
安玉茹又闲扯了几句宫里的新鲜趣闻,诸如哪个小宫女得了主子赏赐的绢花,哪个老太监走路摔了个跟头之类,语调轻快,仿佛刚才那番试探从未发生。首到窗外的雪粒子渐密,她才起身告辞,留下小碟里两块孤零零的豌豆黄和一室挥之不去的甜腻香气。
顾明璃脸上的笑容在帘子落下的瞬间便消失了。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安玉茹的身影裹在杏红色的斗篷里,正沿着廊下快步走向东边她自己的住处,步履轻快。顾明璃的目光追随着那抹亮色,首到它消失在拐角。这看似天真无害的安答应,她的每一次“关心”,每一次“抱怨”,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药,在甜美的表象下藏着冰冷的试探。她在打探什么?为谁打探?顾明璃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