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请安,日复一日,如同精密的仪轨。
顾明璃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轻触地面,在“免礼,赐座”的温和声音中起身,悄然退到属于自己的末座角落。她的位置极好,既能清晰看到上首的情形,又能完美地隐在殿内光影的交界处,成为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皇后顾沉璧依旧端坐凤座,明黄色的常服衬得她端庄雍容。她语调和煦,对每一位请安的妃嫔都问询得体贴入微,从饮食冷暖到家人问候,滴水不漏。那笑容温婉,眼神柔和,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暖阳,足以融化任何新晋妃嫔心中的忐忑。
然而,顾明璃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细细雕琢着皇后完美表象下的每一丝裂纹。就在皇后侧身,抬手去接宫女奉上的参汤时,顾明璃敏锐地捕捉到那宽大袖袍下,皇后支撑在凤座扶手上的左手,几根手指极其短暂地痉挛般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暴露出一瞬的僵硬。那转瞬即逝的疲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明璃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而当皇帝贺玄驾临长春宫时,顾明璃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根无形的弦在皇后身上绷紧到了极致。
皇帝身着玄色常服,步履沉稳地步入殿内。他面色沉静,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视众人的目光不带丝毫温度,只余下冰冷的评估。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妃嫔都屏息垂首,皇后脸上的温婉笑意也微微凝滞。
皇帝在主位落座。皇后立刻起身,亲自捧起一盏温度刚好的茶,姿态恭顺地奉上,裙裾纹丝不动,仪态万千。皇帝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却不再是平日里那种例行公事的冰冷审视。顾明璃清晰地看到,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考量?像是在确认一件他亲手打磨、长久使用的器物,是否依旧保持着最佳的状态,齿轮运转是否依旧精准无误。那目光里没有温情,只有近乎冷酷的掌控欲。
“皇后操持六宫,辛苦了。”皇帝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皇后垂眸,温顺回应:“臣妾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声音依旧柔婉,但顾明璃却从她微微收紧的下颌线,读出了一丝紧绷的压抑。
这种无声的张力,远比任何言语的冲突更令人心惊。皇后完美仪态下的疲惫与紧绷,皇帝目光中那份评估工具的冰冷,都让顾明璃越发确信,这长春宫的富丽堂皇之下,潜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沉重的枷锁。
生存的困境、无处不在的试探、高位者无形的倾轧……这一切都逼迫着顾明璃去探寻更深层的规则与禁忌。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学徒,开始留意宫人私语间的“规矩”。
“永巷西那边……可别瞎溜达,尤其酉时之后!”一个老太监压低嗓门,浑浊的眼里带着深深的忌讳,对旁边一个新来的小太监耳提面命,“那是去冷宫的道儿,阴气最重!前些年,有个不懂规矩的小宫女,贪近路抄道儿,结果……人就那么没了,第二天才在永巷西头的枯井边上找着,脸都吓白了……”他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顾明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每一个字。永巷西,冷宫,酉时之后……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入脑海。她想起那日周嬷嬷讳莫如深的提醒,那片荒芜死寂、朱漆剥落的宫苑。
“御花园西南角那片叠石假山,看着奇巧,但也邪性着呢!”两个洒扫宫女躲在廊柱后窃窃私语,“听我干娘说,前朝有个受宠的答应,得罪了贵妃,被人在那儿推了一把,头磕在假山石上……啧啧,血糊糊一片。后来就总有人说,半夜路过那儿,能听见女人哭……”
“还有西六宫西北角那口老井,也是怪事不断。都说那井水又凉又甜,可好些年前,有个值夜的太监,非说听见井里有女人哭,哭得凄凄惨惨。他大着胆子凑过去看,结果……第二天人就疯了,嘴里胡言乱语,没多久也死了。”另一个宫女声音带着颤音,仿佛怕被那井里的东西听见。
这些带着神秘色彩、甚至血腥气的传闻,如同冬日里弥漫的浓雾,一层层地笼罩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上。它们为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偏僻的宫道、荒废的宫苑、幽深的假山、沉寂的古井——涂抹上悚然的底色。顾明璃沉默地听着,将这些地点、这些禁忌、这些带着死亡气息的故事,都如同收集情报般,一丝不苟地记在心里。
它们不是无稽之谈。每一个禁忌之地,都可能是这庞大宫廷机器运转的阴影区域,是监控的死角,是秘密的温床,是……真相的入口。她像一个织网的蜘蛛,耐心地将这些散落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一点点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或是一个莽撞闯入的猎物,触动这张网上的铃铛。
风声在宫墙之外呼啸,鹤唳在心弦之上回荡。储秀宫的寒冷,长春宫无形的压力,宫墙深处诡异的回响,安答应甜笑下的试探,还有那些讳莫如深的死亡禁忌……所有的一切,都在将顾明璃推向一个愈发清晰的认知:这深宫,每一步都是深渊边缘的试探,每一刻平静之下,都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而她,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转眼己近月底,节令虽在名义上入了春,可紫禁城上空的铅云却沉甸甸地压着,吝啬地不肯泄下一丝暖意。倒春寒的凛冽,比深冬的酷寒更添几分湿冷刺骨,无孔不入地钻入储秀宫西偏殿的每一道缝隙、每一扇窗棂。殿内仿佛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气凝结在墙壁上,化作一层薄薄的白霜,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般的刺痛。
墙角那个半旧的紫铜炭盆,此刻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里面零星躺着几块黑黢黢、质地粗劣的炭块,是内务府月初时“按例”发放下来的所谓“足量份例”。这些炭不仅燃烧时烟雾大、气味呛人,更致命的是燃烧不旺,火力微弱,几块投进去,只能维持盆心一小簇半死不活的暗红火苗,勉强驱散尺许内的寒气,杯水车薪。更多时候,它只是个冰冷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