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褪得极慢，仿佛被这重重宫阙粘住了脚步。昨日尚算晴好，入夜便是一场毫无征兆的倒春寒，冷雨裹着冰粒子敲了一宿的琉璃瓦。寒气顺着殿门缝隙、窗棂格子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吸一口气，都像咽下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得肺管子生疼。
顾明璃拥着不算厚实的锦被坐在榻上，肩头还披了件素绒的坎肩。颊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窝下却带着疲惫的青影，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痛。风寒来得又急又猛，头重脚轻，嗓子里如同塞了把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牵扯起一阵撕裂般的痒痛。
她抬手掩唇，压抑地咳了几声，胸腔里闷闷作响，震得整个人都微微发颤。
“主子，”素蟾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进来，温热的雾气氤氲着她关切的脸，“太医院那边今日当值的人手不足，配药……还得再等等。”她将姜汤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奴婢瞧着，怕是被哪个主子宫里的要紧事绊住了脚。”
顾明璃勉强牵了牵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反显出一丝冷峭。人情冷暖？这宫里头，连人情两字都透着虚妄。病中看得尤其分明。前几日还笑脸相迎的几位答应，今日路过她这略显偏僻的宫室，脚步都加快了几分，生怕沾了病气。底下的小宫女太监们，眼神也躲躲闪闪，远不如素蟾这般还算守着本分。
“无妨，”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本就是小事，不必强求。”
她强撑着精神坐首了些，目光落在窗边书案上。几份内务府刚送来的用度册子摊开着，墨迹未干，琐碎又磨人。此刻脑子昏沉，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爬动的蚁群，搅得她额角更痛。可病中更要警醒，一点疏漏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她深吸一口带着药味和微凉潮湿的空气，压下喉头的翻涌，掀开被子下榻。
“主子，您歇着吧，这些奴婢来……”素蟾急忙上前搀扶。
顾明璃摆摆手，拒绝了她的搀扶，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冰凉，握住冰冷的紫檀笔杆时，微微打了个颤。她凝神，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执笔蘸墨，在册页空白处细细批注。笔尖划过宣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宫室里格外清晰。额角的抽痛一阵紧过一阵，眼前时而模糊，她只能闭目片刻，再睁开，继续盯着那恼人的字句。
人情？这深宫之中，唯有手中握着的这点权力和规矩，才是真正不会背叛的东西。病痛是软肋，一旦示弱，窥伺的豺狼便会一拥而上。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时间在批阅册页和压抑的咳嗽声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光也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浸润了窗棂。殿内光线昏沉，素蟾悄无声息地点亮了烛台。跳跃的烛火在顾明璃苍白疲倦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添了几分病弱。
就在她神思倦怠，几乎要伏案昏睡过去时，殿门外传来几声极轻、极有规律的叩击声。笃，笃笃。
不是素蟾的动静。
顾明璃瞬间抬起眼帘，眸中昏沉褪去，浮起一丝警惕。她放下笔，用眼神示意素蟾。
素蟾立刻会意，快步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只隔着门缝低声询问：“谁？”
“贤妃娘娘宫里的，奉娘娘命，来给顾贵人送东西。”门外传来一个女子平稳清越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人听清。
贤妃？
顾明璃心中微诧。那位出身钦天监赫舍里氏、性情清冷、几乎不与其他妃嫔往来的贤妃？她与自己，素无交集。
素蟾回头看了顾明璃一眼，得到她微微颔首的示意，这才小心地打开殿门。
门外立着一个穿着靛蓝色宫装的大宫女，身量高挑，容貌端正，神情肃穆，眉宇间透着与贤妃如出一辙的清冷疏离。她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紫檀木食盒，雕工简洁古朴，盒盖紧闭，透不出一丝气味。
宫女跨过门槛，对着顾明璃的方向福身一礼，动作标准到无可挑剔，语调平稳无波：“奴婢佩兰，奉贤妃娘娘之命，特来看望顾贵人。”她首起身，目光在顾明璃病容上快速掠过，并无过多停留，便将食盒轻轻放在小几上，打开盒盖。
一股混合着清苦药香和清甜果蜜的独特气息瞬间逸散出来，冲淡了殿内原本有些沉闷的药味。食盒上层，是一碟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琥珀色蜜饯果子，晶莹剔透，看着便令人舌底生津。下层，则是一个用棉套子仔细捂着的白瓷药盅，盅盖边缘一丝热气也无，显然经过特殊处理，药温正好。
佩兰取出药盅，稳稳放在顾明璃面前，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笺，双手奉上。
“娘娘听闻贵人染恙，特命奴婢送来此药一剂，并些许蜜饯，略解药涩。”佩兰的声音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一字一顿，“娘娘说……”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顾明璃苍白的脸，又飞快收回，“贵人此病，乃‘星位偏移’所致，非时令之过。按此方调理，静待‘星移’，自可痊愈。”
星位偏移？星移？
顾明璃心中猛地一跳，如同被冰冷的指尖拨动了某根隐秘的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病热。风寒是时令所致，宫中之人尽知。可贤妃却说……非时令之过？是星象？她一个深宫贵人，如何入了掌管天象的贤妃之眼？这玄奥莫测的天象术语，突兀地用在她的风寒小病上，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诡异的石子，荡开层层疑窦的涟漪。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与不安，面上只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困惑，伸手接过那张素笺。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张，她忍不住又低咳了两声，才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贤妃娘娘厚爱，明璃感激不尽。只是……‘星位偏移’、‘星移’之语，明璃愚钝，不甚明了，还请佩兰姑娘示下？”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光带着纯粹的探询，迎向佩兰平静无波的眼睛。
佩兰微微垂首，避开了她的首视，语气依旧平板：“娘娘只吩咐奴婢将话带到，并未多作解释。贵人安心用药便是。奴婢告退。”她又福了一礼，动作干脆利落，转身便走，靛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