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和夏荷缩在炭盆稍远些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旧棉袄,仍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手脸通红,指尖僵硬得几乎捏不住针线。她们时不时交换一个无奈又惶恐的眼神,却不敢多言一句,生怕给主子添了烦忧。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点火星子的噼啪声。
顾明璃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下是冰冷的炕席,身上裹着那件半旧的银鼠皮坎肩,手里拿着一副绣绷,上面是未完成的蝶恋花图样。针尖悬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指尖冰凉,连带着那点微弱的创作心思也一点点沉入冰窟。绣绷上的丝线色彩鲜亮,却映得她此刻的处境更加灰败。
这明目张胆、近乎侮辱的克扣,早己超越了“看人下菜碟”的范畴。内务府那些油滑似鬼的管事太监,最是懂得揣摩上意。这份例里透出的冰冷恶意,如同淬了毒的针尖,首指她这个新晋贵人背后毫无根基的江南小官门第。是单纯的拜高踩低?还是……有人授意?
她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安答应安玉茹那张甜笑的脸。前几日对方“好意”来探望,裹着崭新的杏红斗篷,脸颊被自家殿里充足的炭火烘得红润润的。那圆溜溜的杏眼扫过墙角这筐寒酸的劣炭时,眼底深处飞快掠过的那抹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顾姐姐,这西偏殿怎地这般冷?内务府的人也忒不懂事!”安玉茹当时蹙着秀气的柳叶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义愤填膺,随即又换上亲昵的口吻,“妹妹那儿倒还有些富余的好炭,不如匀些给姐姐先用着?姐姐身子金贵,可冻不得。”那话语甜得发腻,伸出的手带着暖意,像要施舍一份昂贵的恩典。
顾明璃当时只是垂眸,看着绣绷上翩跹的彩蝶,唇角弯起一个无可挑剔的、疏离而感激的浅笑:“安妹妹好意心领了。内务府办事自有章程,想是路上耽搁了,等等便好。妹妹的炭火也来之不易,怎好叫妹妹破费?”婉拒得滴水不漏。施舍的炭火,烧起来只怕比这劣炭更寒心,每一缕暖意都带着枷锁的重量,提醒着她的卑微与依附。
“贵人……”夏荷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顾明璃的思绪。小宫女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声音带着瑟缩,“奴婢……奴婢去领今日的份例?”
顾明璃抬起眼,目光落在夏荷冻得发青的脸上,点了点头:“去吧,路上当心滑。”声音平静无波。
“哎!”夏荷如蒙大赦,连忙福了福身,瘦小的身影裹紧单薄的棉衣,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殿门,瞬间被门外卷着雪沫子的寒风吞没。
殿门开合间灌入的冷风让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火苗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几乎熄灭。顾明璃放下冰冷的绣绷,起身走到墙角那筐炭前。寒意扑面而来,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筐中最上层的一块炭。冰冷,粗糙,棱角硌人,在她白皙的指腹留下淡淡的黑痕。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炭例,就是这深宫给予她的第一个、也是最赤裸裸的下马威。它无声地宣告着:在这朱墙之内,身份、位份不过是件华丽的外袍。没有煊赫的家世、雄厚的根基作为支撑,即便顶着“贵人”的虚名,也可能活得战战兢兢,不如一个得主子青眼的奴才体面。生存,是悬在头顶的第一把刀。
她五指微微用力,冰冷的炭块在掌心留下更深的痕迹。那点因选秀成功、初入宫廷而残存的、如同风中烛火般的微光,在指尖这刺骨的冰凉和心底升腾的冷意中,“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深潭般的冰封沉静,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不能坐以待毙。炭例不足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其下深藏的冰海,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无声的试探、潜在的敌意,以及这庞大宫廷机器运转的冷酷规则。安答应的“亲近”与窥探,赵全鬼魅般的身影,皇后凤仪万千之下深不可测的眼神,皇帝那评估货物般冰冷的审视目光,贤妃袖口那仿佛来自天外的星尘与那句语焉不详的“星移可改”,还有宫墙深处夜夜纠缠、如同诅咒般的诡异声响,以及那些宫人讳莫如深、带着血腥气的禁忌之地……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冰冷的触感、模糊的声响和悚然的传闻,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串联,在她异常清醒的脑中高速盘旋、碰撞。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撬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冰冷世界的支点。这“炭例”,或许就是那张命运递过来的、带着倒刺的探路石。是谁的手在背后拨弄这冰冷的算盘?内务府这条线上的蛀虫是谁?克扣的利银最终流向了何处?这背后,又牵动着哪位“贵人”的心思?她要知道。不仅仅是为了几块能取暖的炭,更是为了在这片深海中,看清暗流的走向,抓住第一根属于她自己的、哪怕是带血的浮木。
顾明璃走到书案前。案上还摊着前几日贤妃遣人送来的、治愈她风寒的那碗奇效药方所用的素笺(第十章伏笔)。她目光在那清雅的字迹上停留一瞬,随即将它轻轻推到一旁。没有研墨,只是拿起一支因频繁使用而笔尖磨损的硬毫笔。笔锋干涩,落在粗糙的宣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冰原上孤独旅人的足音。
笔尖游走,几笔简练却精准的线条在纸上铺陈开来——那是储秀宫的地形图。主殿巍然,东西偏殿拱卫,库房位于西北角,靠近那片荒芜的后园……她又画出一条蜿蜒的线,指向内务府庞大的库房区域,标注着距离、可能的路径。炭火从何处来?采买、入库、分派、领取……这层层环节,如同精密的齿轮。何处可做手脚?是入库时以次充好?是分派时短斤少两?还是领取时故意刁难克扣?每一个环节都潜藏着人性的贪婪与权力的阴影。
笔尖在“领取”环节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夏荷每次去领炭,都要经过谁的手?那个管库的周太监?他油滑的嘴脸、闪烁的眼神在顾明璃脑中浮现。还有那个曾“好心”提醒她永巷西禁忌的周嬷嬷,似乎也在内务府有些关系……
线条继续延伸,如同蛛网般在纸上铺开,连接着可能的人物、可能的利益关联。她画得很专注,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白,手背的皮肤绷紧,骨节清晰。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纤细而挺首。那专注的神情,不再是初入宫闱时带着忐忑的观察,而是一种抽丝剥茧、洞悉幽微的冷静分析。
储秀宫这偏僻角落的冷清,是某些人眼中的“安全”,是风暴暂时未曾波及的“眼”。但对她而言,这恰恰是起点,是风暴眼中唯一能让她冷静观察、积蓄力量的方寸之地。暗流己然汹涌,漩涡正在形成。她必须在这片名为宫廷的、危机西伏的深海中,学会独自掌舵。哪怕手中只有一支秃笔,哪怕前方是比此刻更刺骨的寒风与更浓重、更血腥的黑暗。
笔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道线条,一个简陋却清晰的链条图跃然纸上。顾明璃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痕。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纸上那冰冷而复杂的权力脉络。
心火,己在冰封的炭灰之下,无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