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璃微微垂眸，避开那淬毒的目光，只向皇后深深一福：“娘娘明察秋毫，整顿宫规，六宫感念。” 份例的炭火，终于带着久违的暖意，被内务府的人战战兢兢、足斤足两地送进了顾明璃冷清的小院。
回到自己屋内，暖意融融。素蟾默默拨弄着炭盆里的银霜炭，火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顾明璃端起一杯热茶，不动声色地瞥向素蟾。素蟾依旧平静，只是在她放下茶盏的瞬间，顾明璃清晰地捕捉到——素蟾拨弄炭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那么一刹。平静的湖面下，终究因这颗意外投入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下藏着什么？顾明璃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神色。
窗外，安答应被两个嬷嬷“请”回禁足之地的背影消失在朱墙尽头，僵硬而怨毒。顾明璃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账本撕开了一道口子，可这深宫的铁幕，依旧厚重如铁。她缓缓摊开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皇后目光拂过时，那玉簪上传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凉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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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西月暖风催开了满架蔷薇，姹紫嫣红，甜香浮动。皇后顾沉璧在池畔凉亭设下小宴，几位新晋的贵人、答应依序落座，气氛看似融洽。
顾明璃垂手立在亭边，将一碟碟精巧的点心分派给各位小主。她的动作温顺娴静，目光低垂，恰如这满园锦绣中一株安静的青草。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每一次触碰那光滑细密的骨瓷碟沿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皇后今日的目光，似乎比往日更柔和，也更幽深。
“顾贵人，”皇后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穿透了亭子里细碎的说话声，“近前来些。”
顾明璃心头一跳，依言上前几步，在离皇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恭谨地屈了屈膝：“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并未立刻答话，只是拈起一撮细小的鱼食，信手撒入亭外碧波粼粼的锦鲤池中。霎时间，水面沸腾起来，无数色彩斑斓的锦鲤攒动着、翻腾着，张开圆圆的嘴争抢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饵料，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晴空云影。
“入宫也有些时日了，”皇后看着池中争食的锦鲤，语气如同闲话家常，“可还习惯么？宫里的日子，不比外头自在。”
顾明璃微微抬眼，撞入皇后温和的目光里，那目光深处似乎有幽暗的漩涡。“谢娘娘垂询，”她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新人的谦卑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无措，“宫中样样都好，只是…规矩大些，臣妾愚钝，尚在学习。”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又捻起一点鱼食。“规矩二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指尖一弹，鱼食落入水中，引得更大一阵骚动。“譬如这池中之物，看似杂乱，实则井然。哪一处投食，哪一处便聚得最欢；哪条鱼该在何处，也都自有其位。顺其自然，循规蹈矩，方得长久。”她顿了顿，目光从池面缓缓移向顾明璃，仿佛无意地扫过她低垂的眉眼，“宫中万事万物，莫不如此。有时听见些响动，瞧见些形影，”她的声音放得更轻缓，像羽毛拂过水面，“听到了，看见了，也要学着…不去深究。忽略，有时反而是种福气。”
那“忽略”二字，轻飘飘落下，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顾明璃心湖深处。她猛地想起昨日在长春宫偏殿等候时，无意间听到帷幔后传来的一声极细微、极短暂的、宛如金属摩擦的轻响。当时只当是风，此刻被皇后言语一点，竟无端惊悸起来。她强抑着心头翻涌的疑虑，面上越发恭顺：“娘娘教诲的是，臣妾谨记在心。”
“嗯，是个明白人。”皇后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满意。她侧过身，伸手去取石桌上另一只盛满鱼食的碧玉小碗。宽大的云锦袖口随着动作拂过桌面，袖中似乎夹着一卷叠得小小的、颜色泛黄的纸。那动作行云流水，却在取碗的刹那，袖口边缘似乎被粗糙的桌角挂了一下！
一卷卷着的纸筒，极其“意外”地从袖中滑落出来，无声无息地掉在顾明璃脚边的青石板上，又骨碌碌滚了几圈，正好停在靠近池沿、沾着些许湿泥和水痕的地方。
皇后恍若未觉，只顾着将玉碗中的鱼食均匀撒向另一处水面，引得鱼群又一阵翻腾喧闹。
顾明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西周：亭中，安答应正捏着一块杏仁酥，语带刻薄地对旁边一位身着海棠红宫装的娇艳女子——新晋的贵妃叶赫那拉氏——低声说着什么：“…贵妃娘娘出身高贵，自然瞧不上这等粗鄙点心，比不得嫔妾这药商之女，什么都能入口呢。”
叶赫那拉贵妃眼波流转，捏着绢帕掩唇轻笑，声如银铃，却字字带刺：“安妹妹这话说的，药商之家通晓百草，知晓利害，自然比那些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鲁人家，更懂得如何在宫里活得长久滋润。”
贤妃赫舍里氏独自坐在亭子角落，安静地剥着一颗枇杷，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争食的鱼群和池水对岸几块形态奇特的太湖石。她向来寡言，此刻却罕见地开了口，声音清清冷冷的，像玉石相击：“水星入室，湿气过重，明日怕是要起风了。”这话没头没尾，更像自言自语。
无人注意皇后脚下这小小的“意外”。
顾明璃屏住呼吸，她看着地上那卷沾了泥水的纸筒。首觉告诉她，这绝非偶然！她飞快地蹲下身，借着整理自己裙裾的动作，用宽大的袖口做遮掩，迅捷无比地将那纸筒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纸卷的瞬间，一种微凉且带着轻微韧性的触感传来。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拂去裙角的灰尘，随即便稳稳地站了起来，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心跳如擂鼓，袖中的纸卷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皇后这时才仿佛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看向顾明璃刚刚蹲下的位置，目光在微湿的青石板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歉意：“顾贵人，衣角可是沾了泥水？本宫疏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