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仿佛渗进了骨髓，即便己经换上干燥寝衣，裹着厚实的锦被，顾明璃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并非单纯的寒冷，而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与后怕。每一次窗外的风声掠过，都让她惊悸地绷紧身体，仿佛那冷宫高墙上的黑影，或是皇帝贺玄那双淬毒般阴鸷的眼睛，会穿透重重宫墙，骤然出现在这小小的偏殿之中。
她回来了。像一只受惊过度、侥幸逃脱陷阱的雀鸟，跌跌撞撞，在素蟾尚未察觉时潜回了自己的寝处。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膝盖和手掌的擦伤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亡命的攀爬与滑落。但这些皮肉之苦，比起脑海中反复重演的画面，根本不值一提。
贺玄挥鞭的癫狂姿态，扭曲的面孔，赤红的双眼……那绝非一个正常的帝王，而是一个被心魔彻底吞噬的厉鬼。而他鞭挞的对象——那幅画像中，先贵妃颈项上，在惨白闪电下惊鸿一瞥的暗红印记！
顾明璃猛地闭上眼睛，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隔着寝衣，紧紧按住了自己左侧锁骨上方的那一小片皮肤。那个位置，光滑的皮肤下，藏着一块自记事起便存在的、形如敛翅赤蝶的胎记。江南顾氏的嬷嬷们曾轻描淡写地说那是“福印”，她也从未深究。可如今……
一模一样的位置！
极其相似的蝶翼形状！
闪电下的惊悚重叠！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疯狂滋生，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那幅画上的女子是谁？她与自己……或者说，与这块胎记，究竟有何关联？难道顾氏收养她、培养她，并非仅仅因为她是“莺十二”……而是因为这印记？皇后刻意引导她去看的，难道就是这个？
巨大的怀疑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她开始回想入宫以来的点点滴滴：顾氏老嬷嬷在她入宫前，曾用一种特殊的香膏反复涂抹她的胎记，说是能“滋养福泽”……那真的只是保养吗？皇后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亲近，落在她胎记位置的目光……真的只是巧合？
恐惧，不再是单一的、对皇帝暴戾的恐惧，而是混杂了对自己身世、对顾氏目的、对皇后意图的深深迷茫与惊悚。她像一枚被投入巨大棋局的棋子，却连自己是何材质、来自何处都懵然不知。
“小主？您醒着吗？” 外间传来素蟾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方才雷声好大，奴婢听着都心慌，您没受惊吧？”
顾明璃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她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将按在胎记上的手收回被中，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疲惫和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刚从浅眠中被吵醒：“……还好，就是被雷声震醒了几次。雨太大了，吵得人睡不踏实。你也去歇着吧，不用守着。”
“是，小主。那奴婢就在外间歇着，您有事唤一声就好。” 素蟾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恭顺，脚步声在外间轻响，似是躺下了。
黑暗里，顾明璃睁着眼，再无一丝睡意。素蟾的“关心”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这丫鬟，是顾氏的眼，是皇帝的耳。她对自己今日的异常，察觉了多少？那晚自己冒雨外出，她真的睡死了吗？那句“受惊”，是纯粹的寒暄，还是……试探？
不行！绝不能慌！顾明璃狠狠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现在，任何一丝异样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皇帝贺玄那双在雷雨中扫来的、充满纯粹杀意的眼睛，如同烙印刻在她灵魂深处。他若真起疑，掘地三尺也会把她揪出来。
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谨慎，更像一个被雷雨夜吓到的、安分守己的小小贵人。
接下来的日子，顾明璃如同惊弓之鸟，将自己缩在小小的蜗壳中。她以“夜雨受寒，心神不宁”为由，向皇后告假了几日晨昏定省，整日窝在偏殿内，连门都极少出。对外只说是静心抄经祈福，为皇后凤体安康祷祝。实则是将自己隔绝在可能的风暴之外，也隔绝了与皇帝、与皇后可能的不期而遇。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那颠覆性的认知，需要时间来观察，需要时间来思考。
她开始无比留意皇帝贺玄在公开场合的表现。太后的寿辰小宴上，他高踞主位，神情淡漠威严，对妃嫔们的献礼只是微微颔首，举止一丝不苟，气度沉稳如山。那雷雨夜的癫狂与扭曲，仿佛只是顾明璃的一场噩梦，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痕迹。他甚至还能温和地问候太后几句，言语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越是完美，越是可怕。顾明璃坐在角落，垂着头，握着杯盏的手指却冰凉。一个能在人前将面具戴得如此严丝合缝，将暴戾疯狂隐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的人，其城府之深，心性之狠，远超她的想象。这让她更加确信，那晚冷宫所见，绝非幻觉。也让她更加恐惧，一旦自己的窥探暴露，等待她的会是何等残酷的下场。
更让她心头悬起巨石的是皇后的态度。顾沉璧非但没有因她连日告假而有所不满，反而在她“病愈”后首次请安时，显得格外温和关切。
“快起来，地上凉。” 皇后亲自虚扶了她一把，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却让顾明璃后背瞬间绷紧。“瞧这小脸白的，还没养好呢？那夜雨确实骇人，连本宫听着都心惊，何况你年纪小不经吓。” 皇后的笑容温婉依旧，语气带着安抚，“好生在宫里歇着，不必急着来请安。茯苓糕可吃了？本宫让人新做的，加了宁神的百合。”
顾明璃恭敬地谢恩，低眉顺眼地接过宫女递上的食盒。茯苓糕的甜香弥漫开来，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皇后的温和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越是轻柔，越让她感到深不可测的寒意。她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只是“受惊”？还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看到了她希望自己看到的东西？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是否早己看穿了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与疑问？
顾明璃捧着食盒走出长春宫，初冬微冷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西周是看似平静的深渊，脚下是随时会崩塌的薄冰。
我是谁？
那胎记意味着什么？
顾家、皇后、皇帝……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贺玄的秘密，仅仅是他个人的疯魔吗？那幅画上的女子又是谁？
这些念头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思绪，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她下意识地走到妆镜前，缓缓抬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开左侧衣襟的领口。光滑的铜镜里，映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以及那枚隐秘的、淡红色的蝶形印记。
它静静地栖息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谜题，一个关乎她所有过往与未来的、血腥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