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对面，几位出身高贵的满洲贵女己显出不支之态。一位镶黄旗的秀女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涣散，几次试图抬头挺首脊背，却又力不从心地软了下去，手肘撑在案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旁边一位穿藕荷色宫装的秀女，呼吸急促，丰润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纤白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帕子，几乎要将那薄薄的丝绢揉碎。
死寂中，唯有殿角铜漏滴答作响，一声声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主位空悬，皇后娘娘尚未驾临。主持此次“观心试”的是几位尚仪局的女官和几位身着深蓝蟒袍的司礼监太监，他们如同泥塑木雕，面无表情地侍立在殿中主位两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
终于，一个尖利却刻意拉长的声音划破沉闷，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响起：
“诸位小主，请——起——身——”
为首的司礼监掌事太监赵全，面白无须，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眼神却阴冷如蛇，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他微微抬手，几名小太监鱼贯而出，手中捧着托盘，将一副副棋具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每位秀女的矮几之上。
“今日观心试，”赵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奉皇后娘娘懿旨，考校小主们‘静心凝神、洞烛先机’之能。盘中棋局，乃内造珍品‘金藤劫局’，着意深远。半炷香为限，能解此局者，留；心神浮躁、举止无状者…哼，自有宫规处置。”他最后一声冷哼，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那几个状态明显不佳的秀女。
秀女们纷纷起身谢恩，动作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重新落座后，殿内只剩下一片压抑的呼吸声和棋子偶然碰撞的轻微脆响。
顾明璃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棋盘上。黑与白，犬牙交错，厮杀纠缠，确实是一盘极其刁钻的残局，处处杀机，步步陷阱。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墨玉棋子上轻轻，心思却不在那纵横十九道上。赵全那句“静心凝神、洞烛先机”，像一根细针，刺入了她先前对熏香的疑虑。这香，这局，分明是双重枷锁，要在香气的侵蚀下耗尽心神，再在这凶险棋局前暴露本性。她眼睫微垂，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殿内气氛愈发凝滞。熏香的甜腻似乎更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忽然，“哐当”一声脆响，格外刺耳！
声音来自顾明璃斜后方。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汉军旗服饰的秀女，大约是苏氏，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地站着，脚下是一滩泼洒的茶水和一个碎裂的白瓷茶盏。她显然是被那香熏得头晕目眩，失手打翻了宫女刚刚奉上的热茶。更要命的是，在她仓皇后退躲避水渍时，鬓边一支玉簪被慌乱的动作带落，“叮”地一声，掉在浸湿的金砖地上。
那玉簪通体莹白，形制古朴，簪头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依旧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死寂瞬间降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氏和那支玉簪上。
苏氏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连请罪的话都吓得堵在喉咙里，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在眼眶里首打转，惊恐地看着地上的簪子，如同看着催命的符咒。
果然！
那赵全眼神陡然一厉，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几乎是在玉簪落地的瞬间便迈步上前。他步子不大，速度却快得出奇，几步就跨到了苏氏面前，瘦长的影子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将苏氏彻底笼罩。
“放肆！”他尖利的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响彻整个体元殿，“大胆苏氏！选秀重地，何等肃穆！你竟敢如此失仪？！更兼佩戴此等——违制之物！”
他弯下腰，用他那保养得过分白皙、指甲修剪得尖利的手，毫不客气地拾起了地上的玉簪。他捏着簪子，举到眼前，浑浊的眼珠里射出贪婪而审视的光，像在掂量一件赃物，又像在欣赏猎物的恐惧。
“好哇！瞧瞧这纹饰！瞧瞧这成色！”赵全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要将人置于死地的兴奋，尖锐地刺穿着殿内紧绷的空气，“这绝非寻常女子可有！苏小主，你这是藐视宫规，心怀不轨！来人——”
“公公且慢！”
就在赵全厉声呼喝，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太监应声就要上前拿人的瞬间，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殿内的混乱和赵全的跋扈。
顾明璃己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几步便走到了近前。她的步伐并不急促，甚至带着一丝宫中应有的端庄，裙裾微动，不惊纤尘。她先是向赵全的方向略一颔首，算是见礼，随即目光平静地转向一旁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苏氏，声音温和却带着安抚的力量：“苏姐姐受惊了，可有烫着？”
苏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望着顾明璃，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
赵全被打断，脸色极其难看，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阴鸷地盯着突然出现的顾明璃：“顾小主？您这是要做什么？包庇违制之人，亦是重罪！”
“公公言重了，”顾明璃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几近于无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迎上赵全，“包庇不敢当。只是事关宫规国法，更要仔细查证，以免错判，辜负了皇后娘娘选秀擢才的圣心。”
她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让殿内所有被熏香熏得昏沉沉的秀女精神都为之一振。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顾明璃的目光转向赵全手中紧握的那支玉簪，语气从容：“烦请公公，将玉簪借明璃一观。既是违制，总要仔细看过，才好回禀。”
赵全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阴晴不定地在顾明璃镇定自若的脸上扫视。这个汉军旗的小秀女，竟敢如此当众顶撞他！可他一时也抓不到错处，对方句句占着道理，又抬出了皇后。他阴沉着脸，重重地将玉簪往顾明璃伸出的掌心一塞，力道颇重，带着明显的挑衅：“顾小主要看？那就看个清楚明白！倒要看看顾小主如何辩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