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手冰凉,触感细腻。顾明璃仿佛没感觉到赵全的力道和恶意,稳稳地接住了玉簪。
她的目光落在簪体上。那缠枝莲纹果然雕得极深,线条流畅古朴,但就在那层层叠叠的莲花瓣之间,靠近簪尾不起眼的衔接处,莲瓣的脉络深处,竟极其巧妙地嵌着数个极细微、极黯淡的星点状凹痕!若不凑到眼前,凝神细看,绝难发现。这绝非天然瑕疵,更像是某种……标记!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顾明璃面上却无半分异样,只极快地扫过几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寻常玉器。
随即,她转身,几步回到自己的矮几前,将玉簪轻轻置于案上。她动作利落地从案头笔架上取下一支细狼毫小楷,又自旁边备用的素白宣纸笺上裁下一小方。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在她身上,连呼吸都屏住了。赵全嘴角挂着冷笑,抱臂而立,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苏氏更是紧张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只见顾明璃凝神屏息,目光再次落在那玉簪之上,只停留了短短一息。随即,她执笔蘸墨,悬腕于那方小小的纸笺之上。手腕微动,笔走龙蛇,没有丝毫犹豫停滞。
纤细的笔尖在洁白的纸上游走,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顷刻间,一副簪头的缠枝莲纹便跃然纸上!线条勾勒得精准无比,甚至那莲瓣的转折、枝叶的虬结,都与实物分毫不差。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连玉簪因岁月磨损而在几处边缘留下的细微磕碰凹痕,都一丝不苟地临摹了出来,其位置、深浅、形状,宛如拓印!
唯独那莲瓣深处几个微不可察的星点凹痕,被她极其自然地融入了莲瓣本身的脉络阴影之中,仿佛只是运笔时墨色稍浓的一点点缀,天衣无缝。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数息。
顾明璃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笺上未干的墨迹。然后,她拿起那张小小的画稿,走到赵全面前,双手递了过去。她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声音清晰而稳定:
“公公请看。”
赵全狐疑地接过那张小小的画稿,低头细看。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分毫不差的纹路、那惟妙惟肖的磨损痕迹时,脸色顿时一变,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顾明璃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继续响起,清冷而条理分明:
“此簪纹饰,虽繁复些,却正是前朝末年江南一带女子间流行一时的‘青莲缠枝式’。其样式古拙,远非本朝规制。公公所言违制,怕是有所误会。再看这些自然磨损之痕,”她指尖虚点画稿上她刻意画出的几处凹痕,“显是家传旧物,常年佩戴所致,更添古意。苏姐姐出身书香门第,佩戴祖传旧簪,亦是孝心一片,何来‘违制’、‘心怀不轨’之说?”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将赵全扣下的罪名一一拆解,堵得严严实实。尤其是搬出“前朝”、“家传”、“孝心”,更是占尽了情理。
赵全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笺,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死死盯着画稿上那逼真无比的痕迹,又看看顾明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像是吞了只活苍蝇般难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挑错,可那画稿就是铁证!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几声怪响,最终只挤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哼!顾小主好眼力!好画功!”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淬毒的寒意。他猛地将那张纸笺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捏碎。“既是家传旧物…倒…是咱家眼拙了!”
他说完,猛地转身,将那团废纸狠狠摔在地上,又狠狠瞪了顾明璃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阴冷怨毒,仿佛要将她刻进骨头里。随即,他拂袖而去,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两个小太监见势,也讪讪地退下。
那支差点引来大祸的玉簪,被顾明璃轻轻拾起。她走到依旧惊魂未定、泪痕未干的苏氏面前,拉过她冰凉颤抖的手,将簪子稳稳放入她掌心,温声道:“苏姐姐,簪子收好。一点误会,无事了。”
苏氏看着掌心失而复得的玉簪,又抬眼看向顾明璃,那感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攥住簪子,用力地朝顾明璃点头,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浓的感激。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殿内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棋盘的落子声重新响起,却比先前更加压抑。秀女们看似专注于棋局,眼角的余光却都忍不住瞟向那个镇定自若、刚刚化解了一场危机的顾家秀女。心思各异,有钦佩,有忌惮,更多的则是深深的探究。
顾明璃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定,目光再次投向那盘“金藤劫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玉簪莲瓣深处几颗星点的诡异排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深处。赵全临走前那毒蛇般的眼神,也让她脊背微凉。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目光。
不是来自那些探究的秀女,也不是来自赵全。那目光来自更高处,更隐蔽的地方。顾明璃眼波微转,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用最不易察觉的余光,极快地朝殿内深处主位后方那片被重重帘幕和巨大梁柱投下的阴影扫去。
阴影深处,似乎有人影绰绰。
殿内熏香缭绕,一丝清冽如冰的沉水香气息,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拂过她的鼻尖。那是……皇后宫中独有的香气。
顾明璃立刻收回目光,眼睫低垂,专注于面前的棋盘,手指拈起一枚棋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唯有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提醒着她那无处不在的窥探。
风波虽平,这体元殿,这“观心试”,如同那盘“金藤劫局”,真正的杀机,才刚显露冰山一角。